讀隱匿的第一本詩集《自由肉體》 ◎鴻鴻
「隱匿終於出詩集了!」對於長年在網路上追蹤她每一首可笑復可嘆的詩的讀者來說,這真是值得至少歡呼三次的消息。從此,有任何無路可出的上班族、任何無聊致死的家庭主婦、任何萬劫不復的曠男怨女、任何視現代詩如數學考古題般胃痛心悸的人,問起可否推薦一本詩集,我都有了一個可以毫不猶豫的選擇:《自由肉體》。
或許因提早發現生命「由盛而衰」的本質,而提早擁有了一雙明察世事的眼睛,安居於底層人生的淡然,諷世也自嘲,成就了隱匿以獨特的態度吸引讀者、而不以灼煉詩句炫惑讀者的特質。
即使不拿詩人自述對號入座,我們也可以輕易發現,隱匿的詩是所有失敗者的守護神。她自稱是那種什麼事都永遠「差一點點的女人」。差一點點就可以成為一位詩人、差一點點就可以成為一位女強人、差一點點就可以成為一位溫柔的母親、一位嫻淑的妻子、一位賽車選手、一位法官、虔誠的信徒、科學家或巫婆,總之,一位完美的女人。但是正因為一切都差一點點,她一事無成,反而成為一個不得不認命的失敗者,「無能為力而無所不能」,因為至少,她擁有自由。「他感到全身洋溢著幸福/天空整片掉落下來/並沒有高個子為他擋住」。然而我以為,正因如此,正因在現實中凡事差一點點,她沒有變成專業菁英,沒有變成社會中堅,而擔任了更為重要的任務──波特萊爾所謂的「城市漫遊者」,或像韓波那樣的一位「觀察者」。失敗成了她的光環。「失敗者的光環戴在我的頭上。而如果/我是朝露,我的命運就是那太陽;/而如果我是一坨屎,我的前途,就是那/遺棄我的屁股。」她其實樂在其中。
不像某些力求高人一等的詩人,隱匿是徹底隱匿在底層的生物,自覺無力對別人施加影響,無力愛人,只能自暴自棄地尋找自己的出口,例如〈重點都不要畫紅線〉所說:「就像一隻厭世的吃自己大便的狗那樣地/從古老而頑強的食物鍊裡/跑出去」。或是像在另一首詩中自曝的:「我曾經,為了不傷害動物而吃素/卻常常,傷害我深愛的人」。
雖然也談情感,但隱匿對生活的自覺,與令人咋舌的坦率,讓她比起諸多新生代女詩人顯得辛辣、強韌許多。她的〈婚禮〉之幽默,甚至比陳克華的〈婚禮留言〉更犀利:
她不確定手上這顆透明的石頭/是美麗的/值得那麼多名模們在廣告裡為它賣命演出/那麼多漂亮的女孩們為它落下了珍貴的眼淚/她隱約地感覺到:其實/隨便的一朵路旁野花都比它美麗/然而它,卻是幸福的確認/是一張長期飯票,一紙/與指定陽具永久合作的契約書,以及/即將像一具植物人般被照顧一輩子的保證
然而同時,她也是像辛波絲卡那種,從雅俗不忌的微不足道事物中,見出永恆真理的人。像那首〈九千九百九十九萬九千九百九十九個剎那〉中,是如此的令人感動:
一切遠比我們設想過的更加簡單/比如外星人之存在/美無所不在
也許從初昇的彩虹也許從教鞭的揮動/看見了短暫生滅的/或可稱為永恆的事物
當然我也見過了/世界末日/在某個早已無可捍衛的擂台之上
也曾無狀狂奔/為了一個並不存在的終點/為了一朵冰山裡的火燄/曾經熾烈地燃燒
然而我什麼也不曾改變/我什麼都不會看見/我只能說/我來過了
隱匿擅寫長詩。通常詩不耐長,詩人能在長詩的結構邏輯下保留靈感揮霍空間的,恐怕只有瘂弦、鄭愁予、羅智成等少數幾位而已。隱匿的長詩充滿豐富的生活敘事,寫給外甥女、寫給媽媽、寫給她厭惡的城市,許多動人細節鋪排得如此從容,引人入勝,讓人渾然不覺其長。
當詩壇充斥許多繁複的詩句卻了無詩意,隱匿彰顯了寫作的根本奧義:定義生存。她的詩句往往十分散文化,例如本文斷章取義的那些句子,簡直說不上是詩,卻能一擊中的並引人深思。與其說是詩人,她更像一個拾荒阿婆(如她詩中指稱的「南無撿破爛菩薩」),隨口道出令人驚異的真理。隱匿再度證實了,詩不是「文學」,而是「人學」;詩人的關鍵不是嘴巴,而是眼睛。然而作為文學,隱匿詩集是口語化寫作、散文化寫作的一大勝利(或者更恰切的讚美是「一大失敗」。)隱匿,讓我們不得不再度重新檢驗文學的標準,看到「生活」此一永恆卻卑微之光的巨大能量。也許隱匿的秘密,就在於她自承的:「賦予空白以更多的故事/賦予故事以更多的空白」,讓每個穿越這本詩集中故事與空白的人,重新體驗到對生活的敏感,對那個失去的自我的鄉愁。
※本文刊登於11月文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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