隱匿樂多

犬馬自序


我阿母七十歲了。

俗話說：「家有一老，如有一寶。」我阿母總算名正言順稱得上「老」了，並且也真是我家的「寶」。

要說「家有一老，如有一寶」得有前提，必須家中成員相處合宜，各安其位，才能譜出「老來寶」的幸福交響曲。若不幸相處不善，兒女看待老人家，時時隔閡；老人家看待兒女，處處不順眼，終至兒女承受不了老人家，避之唯恐不及，如燙手山芋，你丟我棄，倒成了「家有一老，如有一害」變調曲，甚至「欲除之而後快」。落到如此局面，叫老人家們真是情何以堪。

我不好說生活週遭充斥著許多這種不幸故事，但不能否認經常時有所聞：有的爲錢財分配不均，有的爲婆媳相處冰炭，有的爲老少習性不合，有的爲兄弟照顧勞逸不均，有的爲……，原因林林總總，下場卻殊途同歸，老人家哭哭啼啼，指責兒女不孝、吞財、棄養；兒女輩也不甘示弱，對老輩缺失(難搞、偏心、說謊……) 指證歷歷，猶如不共戴天。──父母兒女親情，竟翻臉不認，痛恨疾惡甚至超過仇家。

照顧老人家，確實是「家家有本難唸的經」。唸得好的人家就是《易經》，看亦簡易，其實博大精深、複雜深奧，得努力解除其難，方能成就其易；唸得不好的人家就是《難經》，處處問難，疲於應付，治絲益棼，終至難如登天。實不敢相瞞，我自個兒也是從「難經」長久領受，苦苦參修，最後才有點兒漸入「易經」佳境，參透個中三昧者。

我阿母原先和先父同在雲林褒忠老家生活。我退伍後，先父因年老體衰，大哥建議接來台北同住，我持反對意見，因為我再不想過從小就過怕的父母每天吵架生活。大哥說：「難道你要看他們自生自滅嗎？」我知道不能，所以便接來同住。果不其然，先父和阿母仍是如往常一樣衝突。當時我消極抵抗，每晚都很晚才回家，他們大多時候睡著了，反正我眼不見、耳不聞為淨。後來大哥結婚，搬去三峽成家立業去了，變成我一個人必須獨力照顧父母，只好每天早早回家，陪倆老聊天，勸解吵架、聽聽嘮叨，假日開車載去四處遊玩，偶然病痛上醫院看醫生等等，──箇中滋味，一言以蔽之，苦不堪言。──時間一長，我心裡難免有怨懟，爲什麼最後變成只剩我一個人照顧。朋友也看不慣，代為打抱不平，我自己安慰道：「三個和尚沒水喝，還好我爸媽還有我一個兒子挑水給他們喝哩！」直到後來有一回，同事李天來老師對我說，他也是最小的兒子，也和我一樣獨力照顧同住的父母，他說：「父母和最小的兒子生活在一起的時間最久，也最親近，因為較大的小孩都比較早離家獨立。」我聽他這樣說，心裡好過些。後來又在日本東京一場飯局中，聽陽明海運分公司社長說：「皇帝愛長子，百姓愛么兒。皇帝要傳天下，所以愛長子；老百姓因為天性，特別疼愛么兒。」聽完這話，我就再沒有任何怨懟了，因為我知道先父和阿母的確是特別疼我。

照顧老人家，當然有苦有樂。苦的，如人飲水，冷暖自知，終身難忘。樂的，如白駒過隙，片刻得歡，轉瞬即忘。根據我照顧父母多年的深刻經驗，得到的結論是，再苦的事，就讓他隨風而逝吧，犯不著苦苦追憶；而歡樂事，如過眼雲煙，有必要常掛嘴邊、記諸文字以求傳諸久遠。──這也是我寫這本書的主因。

倘若有人問我，照顧老人家最大的收穫是什麼？我會說：沒有遺憾。

先父剛過世那年，恰逢一位研究哲學與宗教的朋友父親也過世，當時我極難過，便想問問他有無解脫良方，不料他竟說：「人生充滿荒謬！荒謬！我沒能在父親跟前照顧，遺憾啊！」我這才想通，能在父母晚年得以隨侍照顧，奉養終年，最大的收穫就是不會有遺憾！我後來看過許多朋友在父母過世之後，漫天捲地而來的「子欲養而親不待」的遺憾，如影隨形，囓咬磨折，苦苦折磨。──我這才懂得，沒有遺憾，多麼重要。

親友、鄰居常對我阿母說我很孝順。其實我哪裡孝順，孝順兩字，何其難哉！充其量我也僅僅做到一點點開端，或許就像孟子所說的「不忍心」而已。不忍心我阿母受苦、不忍心我阿母難過、不忍心我阿母受委屈、不忍心我阿母不快樂、不忍心我阿母不能隨心所欲、不忍心……，──就是這個不忍心，讓我一直對我阿母，好，好，還要再好。

我阿母七十歲了。我寫了這本書，當作送給她的生日禮物，因此慎重其事，特別請託了杜忠誥老師題寫書名，黃明理學長題寫內頁文字，江昭彥學妹繪製油畫，並承蒙兩位文壇名家余光中先生、簡媜女士慨然作序，全然因為他們如椽手筆的緣故，使得這本原先十分平凡的書，忽然變得份量十足、意義重大。這完全都得歸功於他們。這是我精心準備送給我阿母的七十壽誕小禮。但我阿母目不識丁，自然是看不懂書上寫些什麼，但沒有關係，我只要在拿書給她的時候，特地用力抱一下她，讓她笑得合不攏嘴，等她從我胸口掙出頭來，說：「三八囝仔，這大漢還這呢好撒妞！」我知道她很開心。她開心了，我就開心了。

這是我們母子倆的開心之書，所以也獻給全天下所有可愛的阿母們，讓全天下的阿母們都開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