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昌耀





















時間:3月20日(週六)15:00
地點:有河book(出淡水捷運站沿河走3分鐘注意2樓)
主講人:黃粱
※活動免費,歡迎參加昌耀論Ⅰ:從一首詩洞觀一世界 文/黃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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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一首詩洞觀一世界」即從一首詩可以照見一個人,一個人的全體:他的身體的國土、他的心靈風景;從一首詩可以洞觀全體的詩,詩之家園的板房與植株。上述詩的造型原理如何驗證?它的構成條件為何?「從一首詩洞觀一世界」顯影出來一方「詩的視域」,此一視域之特徵是啥面目?詩人洞觀之道──洞觀的法則是什麼?閱讀者又憑藉什麼方式能夠體驗這一切?本文將與昌耀詩對話,開啟兩扇詩學門扉:詩的決定性經驗與詩的整體性價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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詩的經驗作用之基本特徵有三:一、思無邪,詩是祈使人心恢復感通萬有的中心道路,故曰思無邪,詩之道直指人心,使你莫可逃避;詩聚焦你的心,使心靈專注得其靜默。二、連結感,詩是道路、召喚連結,人與天地產生莫名之頻率共振關係,因於精神同盟之感召天人應合所以身心安寧。三、開啟生命,詩擊破心與心之間的重重框限,燃放蓄藏在生命底層無始以來的存有之光,瞬間照亮生之無明,覺知心地寬廣,大喜悅生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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審美經驗與詩的經驗之差異在於,詩的經驗是斷然發生的「決定性經驗」,此一決定性──感知創造物件之同時,生命也被創造性地改變;創造物件同時創造自身,此之謂決定性經驗。詩的經驗之特殊性乃在:感應無端、無終始、無盡藏之美,詩之波流彌漫十方,恒在靜默、恒在變化、恒在召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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詩的「整體性價值」──一首詩容納一整個世界,一世界之成住壞空全縮影在那兒;一首詩同時洞觀實相與空相,可見與不可見並體孿生,真實與真實的倒影、虛幻與虛幻的背面;一首詩同時擁抱愛與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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詩的整體性價值啟源於詩的統一場,詩的統一場律有三則:第一則、空間音色與心靈氛圍的統一場(同質性)、心靈活動與造型表現的統一場(同時性)、生命意識與創造意志的統一場(主體性)。詩之能量波流協調統合身心內外呼息,喚醒意識層層積疊之歷史,召喚生命主體性現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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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則、詩浩大整全之能量統攝作者的生命成詩性主體(原生意義之詩人),孕育創造契機,詩篇誕生;詩篇浩大整全之能量吐納閱讀者,使讀者的生命被改變統整為詩性主體(衍生意義之詩人),詩意迴響循環重現,全體誕生於詩歸依於詩。「詩→詩人→詩篇→詩人→詩」形成一浩大整全之統一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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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則、世界緣起于一根本場域,再從此一場域擴延變異,從一粒沙可洞觀一世界,從一絲絲微粒子可組合成一個個完整生命;詩亦如是來自根本場域,每一行每一字都含藏了來自根本場域之完整生命體。從一行詩之波動可鑒識一首詩之氣質,從一首詩之體性映照一世界之實相。從一首詩篇令人冥想全體的詩篇。詩性召喚現前時,自我消泯,再無詩之內外差別境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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詩非關修辭非關紀事,詩之特徵在文字鑿刻自身之需要,而非敍述他者之需要,詩文字煥發潔身自許的純淨感。文字與人心兩相坐忘處,詩之況味始出,讀詩者請「默照本心」。詩由文字構成,但出離文字相,非關古典與當代,皆然。文字構築了一道通往人心與鏡像之間的橋樑,在人心與鏡像之間阻隔了全世界,全世界的修辭之蓮莖、意義之電杆在你眼前晃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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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字是通往詩境之橋,而非詩本身;詩正是那未曾道出的,為了道出不可道,請「凝神于文字虛白處」,始與詩境感召相通,誠意交談。文字是精神能量之波流,而非涵納意象的編織物;詩是運動中的生命體,而非雕塑。詩是自然生成之河流,文字是溪中石;感應詩之脈動,請涉水而上,「緣溪行」。

9
何謂基礎抽象?將千絲萬縷的現實、錯綜複雜的現象,還原為「真實」的基本構造。詩人洞觀的法則乃在尋找現象的關鍵介面,打開現實的裂隙,發現元素與元素之間的連結線索,透視現象之謎霧,直面真實之核,以幽微不著痕跡的手法解剖世界的筋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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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關靜穆──空間音色成形來自外部空間表象剝落,時間感漸趨消泯,空間反轉向內,內面空間誕生之際。空間反轉向內與時間歸元交互作用,人心映照之萬有還原自時間開端之大靜穆,由此開啟「本質之詩」的世界──靜默、喜悅、大神秘,存有之光閃現,精神空間建築於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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昌耀,1936年生,湖南桃源人,1953年朝鮮前線負傷,傷癒入河北省榮軍學校學習。1955年6月申請赴青海省參加大西北開發,1957年因右派事受不公正對待,1979年初始獲平反專事寫作,2000年3月23日因故離世。出版詩集:《命運之書》、《一個挑戰的旅行者步行在上帝的沙盤》、《昌耀的詩》、《昌耀詩文總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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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鷹•雪•牧人>

鷹,鼓著鉛色的風
從冰山的峰頂起飛,
寒冷
自翼鼓上抖落。

在灰色的霧靄
飛鷹消失,
大草原上裸臂的牧人
橫身探出馬刀,
品嘗了
初雪的滋味。

1956.11.23于興海縣阿曲乎草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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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首詩同時顯現昌耀的詩觀「降臨」與存有觀「天人相應」,表達超越個人情思的厚重篤實的人性情感,召喚人天之間無言說、無隔礙之大美,牧人品嘗初雪寓意天人相接。<鷹•雪•牧人>是根植于大地的詩章,素樸而大氣,歲月被還原至時間開端之大靜穆,開啟本質之詩的世界。昌耀詩之文化義涵在此,莫將之定位於邊疆詩,或了無現代性之保守詩人之流,莫作是說。心靈的歸宿在土地,人文之前是天心,唯身心統合者方能整全人性,昌耀詩章蘊藉著對詩歌虔敬孺慕之情,以廣大之愛胸懷土地家園,跳脫當代新詩:操作文字技術,沉溺個人情思、意識型態辯證之諸種病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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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草原初章>

是啼血的陽雀
在令人憂傷的暮色中鳴啾麼?
大草原激蕩起來了,
播弄著夜氣。
村舍逐漸沉沒。
再也看不清白楊的樹冠。
再也辨不出馬群火絨絨的脊背。
只有那神秘的夜歌越來越響亮,
填充著失去的空間。

……一扇門戶吱啞打開,
光亮中,一個女子向荒原投去,
她搓揉著自己高挺的胸脯,
分明聽見那一聲躁動
正是從那裏漫逸的
心的獨白。

1963.3.10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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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章即序曲,存有的奧秘之門初啟,向人間發出召喚。大自然的律動催發身心醒覺,無名而永恆的召喚出自天心,也來自人心深層的渴望。一個女子欲與天地脈動契合,勇敢投向荒原夜歌激湧的懷抱,是如何聖潔而美麗之奔舞!緣起于心靈與天地交感,人間始有初章,道與不可道並存俱現於詩境。詩之道應如是──靜默、喜悅、大神秘之創生與覺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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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出>

聽見日出的聲息蟬鳴般沙沙作響……
沙沙作響、沙沙作響、沙沙作響……
這微妙的聲息沙沙作響。
靜謐的是河流、山林和泉邊的水甕。
是水甕裏浮著的瓢。

但我只聽得沙沙的聲息。
只聽得雄雞震盪的肉冠。
只聽得岩羊初醒的錐角。
啞豁口
有騎驢的農藝師結伴早行。

但我只聽得沙沙的潮紅
從東方的淵底沙沙地迫近。

1982.3.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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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首詩同時洞觀實相與空相,可見與不可見並體孿生。虛實彼此相生,陰陽來去相蕩:河流山泉之陰柔反襯日出陽剛聲音,側耳聽之──太陽能量的呼息聲、地軸轉動的叫喚聲、宇宙磁場的吐納聲──是身體之感應而非感官之耳聽。日出即一首頌歌!啟動天地萬物生生不息之大合唱,人與土地親密滋生了連結感,詩之浩大莫過如此。詩性召喚沙沙作響,人間萬有寂然承受,此之謂詩之整體性價值。

18
<在山谷:鄉途>

在山谷,傾聽薄暮如縷的
細語。激動得顫慄了。為著
這柔情,因之風裏雨裏
有寧可老死於鄉途的
黃牛。

感覺到天野之極,輝煌的幕屏
遊牧民的半輪純金之弓弩快將燃沒,
而我如醉的腿腳也愈來愈沉重了:
走向山谷深處--松林間
似有簌簌羽翼剪越溪流境空,
追逐而過:是一群正在夢中飛行的
孩子?……

前方灶頭
有我的黃銅茶炊。

1982.8.14

19
詩人洞觀之道──洞觀的法則是什麼?<在山谷:鄉途>提供一個例證,凝視與傾聽是詩人洞觀之基本法則,傾聽山谷「薄暮之聲」,提點渴望歸宿之柔情;傾聽鳥群「浩盪之飛行」,寓意未來之期待;凝視記憶深處,守候于溫暖的家居角落。凝視與傾聽聯繫詩篇的三個關鍵介面:鄉途之黃牛、飛行的孩子、前方灶頭,開啟「家的召喚」之詩意迴響。專注-連結-開啟存有之光,昌耀提供一方「詩的視域」,其中有厚實土地之承載,故不輕浮,繼承中國文化注重倫理之核心價值,再現溫柔敦厚的抒情傳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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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立在河流>節選

立在河流我們沐浴以手指交互撫摸。
這語言真摯如詩,失去年齡。
我們交互戴好頭盔。
我們交互穿好蟒紋服。
我們重新上路。
請從腰臀曲直識別我們的性屬。
前面還有好流水。

1987.6.24

<一隻鴿子>

一隻鴿子惦記著另一隻鴿子。
曠野有一隻鴿子如一本受傷的書,
潔白的羽毛潔如書頁從此被風翻閱,
潔如一爐純淨的火。
而她安詳的雙眼已為陰翳完全蒙蔽。
太陽黯淡了。有一隻鴿子還在惦記著
另一隻鴿子。在不醒的夢裏
曠野有一隻鴿子惦記著另一隻小白鴿。

1989.6.17

21
<立在河流>是理想主義者的一幅想像圖繪,對有關群體生活伊甸園之憧憬,儘管歲月之流、歷史之流滔滔不絕逝者如斯,「一方背倚自然的理想的人文世界」對詩人而言仍舊滿懷期盼。理想主義者之夢在寫於六四事件之後的<一隻鴿子>裏潰敗為「不醒的夢」,生命的熱情只剩餘燼。惦記,一方面是懷念與認同死者,另一方面人文化成的世界與天機自然正式斷裂,人被永恆拋擲在自為造作的社會中。<一隻鴿子>是昌耀詩歌前後期寫作的轉捩點,前期寫作富藏人心與天心相勾連之美;後期寫作更多品嘗人文社會之輾轉折磨,恍惚民族在慟饗苦難時連天地也備受煎熬!<降雪•孕雪>中天地與生民同步孕雪之體驗、<深巷•軒車寶馬•傷逝>中傳統與現代之間斷層的荒誕,皆吐露出如是經驗,理想主義者信仰之珍貴與理想主義者信仰之固執同時顯現,這是做為時代詩人的昌耀難以蛻改也不願逃脫的命運。

22
<紫金冠>

我不能描摹出的一種完美是紫金冠。
我喜悅。如果有神啟而我不假思索道出的
正是紫金冠。我行走在狼荒之地的第七天
仆臥津渡而首先看到的希望之星是紫金冠。
當熱夜以漫長的痙孿觸殺我九歲的生命力
我在昏熱中向壁承飲到的那股沁涼是紫金冠。
當白晝透出花環。當不戰而勝,與劍柄垂直
而婀娜相交的月桂投影正是不凋的紫金冠。
我不學而能的人性覺醒是紫金冠。
我無慮被人劫掠的秘藏只有紫金冠。
不可窮盡的高峻或冷寂唯有紫金冠。

1990.1.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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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紫金冠>與<立在河流>擁有共通語境,自信堅定的肯定句型式,斷句明確有力。<紫金冠>表面讀之意象繁複,其中精神實體卻單純,如果不能與詩精神相應,耽溺意義闡釋終究迷失於文字相;文字是精神能量之波流,而非涵納意象的編織物;詩是運動中的生命體,而非結構物。<紫金冠>高懸于人文世界的峰頂,但又潛藏于人心深處。高懸處是對生命之信仰,是生命唯一之救贖;信仰生命,即相信生命本來具足良知良能,它正是內藏於吾心不假他求。詩是一種精神召喚,不是意義情感的販賣部!誠意交談始與詩境感通,「交談」意味讀詩者的內心也在經歷創造之艱難。

24
一行詩來自何處?一首詩來自何處?一行詩來自詩之鋒刃迎面一刀劈裂,詩之肌理裸裎;一首詩來自詩之鋒刃迎面一刀劈裂,身心奧義開顯。一行詩蘊藏一首詩的基本韻律,一首詩映照全體詩篇的根本場域。從一首詩洞觀一世界,<紫金冠>呼應信仰之根本,可見生命的更高處還有不可見之生命;<純粹美之模擬>超越現實感官之美,開闢一方只有純粹直覺方能相映,意識知見難得捕捉的詩性天地──

25
<純粹美之模擬>節選

好比一方折疊復又打開的金箔,見到幾滴沉重的奶汁濺落其上。
啊,我感覺那是天堂裏的藝術家按照一種獨出心裁的構思,將一摞白瓷盤三三兩兩疏朗有致地摔碎在玉石大廳從而伴生的音質樣本,有一種凌厲中的整肅,有一種粉碎中的完美。有著一種如水的清醒。

1994.1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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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詩的整體性價值」喻義詩所開鑿的不是片面的、個人的、狹隘的價值觀,而是整全的、廣大的、開放性的價值場域。<純粹美之模擬>的結構化過程不依循個人經營理念之路,而是彷佛空間精神在建築它自身;超越個別殊異之美,而直筆美之全體。「詩的決定性經驗」指經驗在決定性的時間創生了絕對的生命影響力,詩的經驗絕非一般性的審美經驗,從<降雪•孕雪>開端兩句可以參照之:「恕我狂言:孕育一個降雪過程,必是以蒸蒸眾民為孕婦,攝魂奪魄,使之焦慮、消渴、瞳子無光,極盡心力交瘁。」「而雪降的前夜,又必是使蒸蒸眾民為之成為臨盆的產婦,為難產受盡煎熬,而至終於感受到雪之既降時的大歡喜。」

27
「詩的決定性經驗」更深層表達經驗創造物件之同時也創造了自身,生命被決定性經驗所變化革新。昌耀寫於1997年的<告喻>詩章即如此令人心魂震驚。<告喻>距離寫於1956年的<鷹•雪•牧人>相隔超過四十年,此時天心不但幽邈不可見聞,人文更是破碎流離成物欲沼澤。歷史現實展現了雙重斷裂:文化傳統與現代意識之斷裂(如<深巷•軒車寶馬•傷逝>)、肉體實存與生命虛無之斷裂(如<時間客店>),層層斷裂粉碎了人倫之際真誠信靠的根本信仰。「當革命擊碎革命者的頭顱」之時代場景顫驚驚退場,緊接著上場的一幕戲必然就是狂亂的愛與愛之叛逃。詩人或將以其詩歌的決定性經驗,或將以其一生經驗的決定性瞬間,告喻我們信仰的可能性及其艱難……公元2000年昌耀墜樓而逝離棄了我們……

28
<告喻>

一種告喻讓我享用終身:僅有愛,還並不能夠得到幸福。深邃的思維空間有無量的燭光掀動,那並不能成為吸引年輕人前去的賭場。我想起雨季氾濫的沼澤。懷著從未有過的清醒與自信,我終於信服于一種告喻:僅有愛還並不能夠……幸福。

我已習慣準時站在黎明的操場靜候天堂之門為我傾灑一片聖光。我已多次讚美靈魂潔淨的賜與,那是你們孩童的無伴奏合唱。純粹的童聲,芳馨無比。

我已講述擊碎頭殼的暴食。
我再講述揭去齒冠後的牙腔朗如水晶杯。
暴飲吧,狂怒者,我願將你豎立的怒髮看作一炷煙燧。是觀念的反叛。是靈魂的起義。

而僅僅有恨也並不能夠……幸福。

1997.6.19


昌耀論Ⅱ:以聖徒之心探尋所來處與更高處 文/黃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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昌耀詩,寶藏「初」的詩歌場氣息。「初」關涉所來處與更高處,昌耀如何以聖徒之心感思「初」的神聖意涵,將「詩」化作一方聖域?昌耀的寫作圖景中,詩篇與家園、人文傳統、天地、生民、美與存有如何架構連結關係,而呈現出具有「開放場」特徵之生態詩學景觀?本文將從昌耀充滿聖啟之光的詩歌場域,探溯「初」的人文涵蘊,「開放場」開放與連結動能中互為主體的各種詩學層相。

1
詩人以聖徒之心,朝拜所來處與更高處,相信「詩」是一方聖域。朝聖,以淨穆身體向聖地朝覲;或以虔敬之心,將環繞身體的此時與此在皆化育作充滿神聖光輝。詩人感應心念之初的氣息,並在身體中召喚一完整場域與之對應;心念之初的氣息,謂之「主」,身體的完整場域,謂之「體」,主體聯結而滿懷決心與願景,詩之氣息方能上揚。昌耀的詩,以聖徒之心感思「初」的神聖意涵,將個體意識連結上超越意識,以文字召喚孕育萬物的生命的原鄉,吐露雪鄉思慕──

2
<雪鄉>

那時,冰花在孕育。
桃紅也同時在孕育。

不要偷覷:深山
有一個自古不曾撒網的湖。
湖面以銀光鍍滿魚的圖形。

山頂有一個披戴紫外光的民族:
--有我之伊人。

1983.6.28-10.8

3
冰花與桃紅之孕育,來自充盈生之契機的宇宙能量來源:天地之心,從天心啟動天機玄運,萬物因之生生不息。鍍滿神秘圖騰的聖潔而豐美的湖,象徵生命始源之地,人之「所來處」。對人之所來處的追思,使詩人渴慕與孕育伊人之神聖場域產生連結,恍如神話般,與天接應而懷抱愛情。<雪鄉>一詩來自「初」的召喚,渴望接近神聖之源;雪鄉思慕的對象是天地孕生之奧義。
昌耀詩寶藏「初」的詩歌場特徵,「初」一方面懷抱所來處:心之初萌、文化傳統,以及家園──生存的根基,人在人間的皈依處;一方面關涉更高處:美的原始、天地運轉、生命之聖潔。更高處是對生命之信仰,相信生命本來具足大愛與良知。這些命題深刻涉入:人與自然環境、人文生態的親密連結,構成了昌耀充滿聖啟之光的詩歌場域。

4
「鷹,鼓著鉛色的風/從冰山的峰頂起飛,/寒冷/自翼鼓上抖落。」昌耀寫于1956年的<鷹•雪•牧人>創造了一則「雪的來源」的神話性解釋,而詩句中的牧人迎接雪降的姿態:「大草原上裸臂的牧人/橫身探出馬刀,/品嚐了/初雪的滋味。」也應合著虔敬的儀軌。「初雪」是天賜潔淨之玉泉,來自不知方所的聖潔之源;「品嚐初雪」意味人與天地素面相見,與「道」連結之路被初次開啟。
1963年的詩篇<草原初章>更是一篇聖詠,彷彿對生之祭典的禮讚。身體甦醒與心靈渴望鼓動女子投向天地懷抱,與天地鳴啾之神秘激盪相契合,草原誕生了初章:初夜之美麗與莊嚴為人生揭開序幕。<春潮:她的夢一般的讚美詩>是昌耀描繪藏族生活氣息的组詩:<雪、土伯特女人和她的男人及三個孩子之歌>開篇之作,更是一首迎接春天的讚美詩,與「初」連結的詩歌場,處處洋溢著生活之芬芳──

5
<春潮:她的夢一般的讚美詩>

西羌雪域。除夕。
一個土伯特女人立在雪花雕琢的窗口,
和她的瘦丈夫、她的三個孩子
同聲合唱著一首古歌:

--咕得爾咕,拉風匣,
鍋裡煮了個羊肋巴……

是那麼忘情的夢一般的
讚美詩呵--
咕得爾咕,拉風匣,
鍋裡煮了個羊肋巴,
房上站著個朵沒牙……

那一夕,九九八十一層地下室洶湧的
春潮和土伯特古謠曲洗亮了這間
封凍的玻璃窗。我看到冰山從這紅塵崩潰,
幻變五色的山樹枝由漫漶消融而至滴瀝。
那一夕太陽剛剛落山,
雪堆下面的童子雞就開始
司晨了。

1982.11

6
《禮記》稱謂立春曰:「天氣下降,地氣上騰,天地和同,草木萌動。」當春神降臨之際:「房上站著個朵沒牙」,地氣與人心也迅速變化呼應──「九九八十一層地下室洶湧的/春潮和土伯特古謠曲洗亮了這間/封凍的玻璃窗。」,春潮洶湧瀰漫了天地,連「童子雞」也迫不及待迎接春之降臨:一元復始,萬象更新。這是昌耀(一個瘦丈夫)寫給他的藏族(古語稱土伯特)家人,一首迎接季節之「初」,猶如古謠曲般樸素的讚美詩。
<雪鄉>中猶如聖女之伊人,<鷹•雪•牧人>中裸臂的牧人聖徒般的儀式,<草原初章>中投奔夜色的處女,<春潮:她的夢一般的讚美詩>童子雞司晨,在在彰顯了昌耀詩篇從「初」的感思中透發出來的神聖訊息。「初」是孕育生命之根基,現代人早因身心麻木靈光消逝而遺忘殆盡。昌耀青年時期即自願來到青海僻地墾荒,融入草原初民艱辛生活而甘之如飴,乃以聖徒之心寫就詩篇,願望連結孕育生命的神聖場域,傳遞詩所以感應人心之奧義。

7
「初」除了孕育開端義,尚有基礎根本義。生命的原鄉在人間的落腳處是「家」,是生存不可取代之基石,家之安然溫暖召喚每一個離家的遊子,召喚田野鄉途中分擔人類勞動步履艱辛的黃牛。<在山谷:鄉途>傳達一種蘊藉於土地中厚實的人性情感,一種啟源於土地之承載,貼合人性而自然流露的溫柔敦厚之情──

<在山谷:鄉途>

在山谷,傾聽薄暮如縷的
細語。激動得顫慄了。為著
這柔情,因之風裡雨裡
有寧可老死于鄉途的
黃牛。

薄暮特有的緩慢傾斜的波光,使天地的顏色更顯柔和些,撒落耳際,萬物迴響著幽微細緻如流水般的聲響,彷彿家園中的溫馨交談,天穹野地間,夕照燦然如黃金,瞬間溫暖了人與人之間的胸膛,油然滋生相互連結彼此關懷的情感。倦鳥歸巢罷!請將飛行的羽翼回轉,往家園滑翔,孩子們奔跑在回家的路上,心頭的夢想點滴匯聚──

感覺到天野之極,輝煌的幕屏
游牧民的半輪純金之弓弩快將燃沒,
而我如醉的腿腳也愈來愈沉重了:
走向山谷深處--松林間
似有簌簌羽翼剪越溪流境空,
追逐而過:是一群正在夢中飛行的
孩子?……

前方灶頭
有我的黃銅茶炊。

1982.8.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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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山谷:鄉途>汨汨流淌著家園與個人間親密融洽的永恆情態,「家」是一個有機生命體,一個使人類消解生存艱辛、安頓身心的地上的居所。人賦予「家」一份凝聚人情、舒放人性的包容感,因之詩篇中家的懷抱最後定焦於始終熱暖的「灶頭」,它不熄地提供生存的溫度,永恆召喚著人性還鄉。<在山谷:鄉途>提點的「家」是滋養人性的詩意的居所,是人性之開端,也是存有之基礎。<深巷‧軒車寶馬‧傷逝>則探尋另一種「初」的意涵:為傳統的人文精神造象──

9
<深巷‧軒車寶馬‧傷逝>

無盡的深巷,綠苔斑駁的泥牆一如夾峙其間的綠苔斑駁的土路,我驚異植根於深古的這種先聲奪人的寂寞:我站立在巷口已先自有了一種身心的肅敬。
無盡的深巷,而且是窄窄的。
我驚異於這條無盡的深巷究竟通往何處,而且還能通往何處。沒有一個人影。
我窺望在巷口,彷彿止步於歲月之間的一座斷崖,有一種蒼茫感。
但我憑直覺感覺到在巷底深處有一種門庭夾峙下的隆重:一乘寶馬軒車徐徐向前駛出,然而又永遠不得駛出。簾子後面端坐著一位稱作「士」的人物。
是以我感慨於立於時間斷層的跨世紀的壯士總有莫可名狀之悲哀:前不遇古人,後無繼來者,既沒有可托生死的愛侶,更沒有一擲頭顱可與之沖殺拼搏的仇敵,只餘隔代的荒誕,而感覺自己是漏網之魚似的苟活者。

1994.9.25-10.6

10
<深巷‧軒車寶馬‧傷逝>流露一股傳統人文精神浩瀚吞吐之氣,「植根於深古的先聲奪人的寂寞」,先聲者,無盡的深巷傳播出靜默、浩蕩、無窮的氣息,吞吐窺望在巷口的詩人。奪人者,奪人魂魄之意,使窺望者身心肅然敬畏而生蒼茫之感觸。「門庭夾峙下的隆重」,門庭夾峙者,精神高聳之人文圖像,在莊重而肅穆的恭敬護衛之通道中,「一乘寶馬軒車徐徐向前駛出,然而又永遠不得駛出。簾子後面端坐著一位稱作「士」的人物。」「士不可以不弘毅,任重而道遠」(《論語》),士作為人文精神之護持者,在傳統的氛圍中唯剩寂然莊嚴之幻影,唯剩古典的人文圖象而已,永遠不得駛出歷史的深巷。

11
斷崖隔開傳統與現代,而使跨世紀的壯士懷抱先行者孤絕之悲哀。「士」作為傳統人文精神之繼承者與實踐者,「士,可為知己者死」。惜乎傳統人文性情在崇尚名利權位的現代社會難以維繼,而引發詩人孤獨苟活之傷逝感,不是傷感「小我」堅持理念之精神孤絕,而是傷懷「大我」崇高精神畢竟無法跨越時代斷層而開疆闢土。然詩人已為人文傳統樹立一座典範,綠苔斑駁而氣勢綿長之精神脈動環繞在字裡行間,似乎隨時可衝破文字的柵欄奔馳進當代人心靈最深處。人文精神傳統也涵蘊「初」的基礎根本義,是詩人念茲在茲的文明核心價值。

12
人文精神圖像在昌耀詩中另一次造型是「紫金冠」,「紫」、「金」、「冠」三個字都帶有「極」的意涵,光譜之極,金屬之極,榮耀之極。<紫金冠>詩行間保藏了崇高、拯救、醒覺、淬煉、永在、不可窮盡等高昂思想,「我行走在狼荒之地的第七天/仆臥津渡而首先看到的希望之星是紫金冠。/當熱夜以漫長的痙攣觸殺我九歲的生命力/我在昏熱中向壁承飲到的那股沁涼是紫金冠。」<紫金冠>賦有極內在、極超越之精神冠冕象徵意涵。紫金冠高懸在人文世界的峰頂,處處為混濁人世閃耀一點觸痛良心的明光;紫金冠也秘藏在人性深處,時時啟示不學而能的良知醒覺。
<紫金冠>是對人文精神形象的模塑與確立,而<純粹美之模擬>則是對人文精神之「質地」的感應與觸摸──

13
<純粹美之模擬>

那是一種悠長的爆炸。但絕無硝煙。因之也不見火耀。但我感覺那聲響具足藍色冷光。
那是一種破裂。但卻是在空際間歇性地進行著,因之有著撕碎宇宙般的延展、邃深。
是一種冷爆炸,立體之節奏清脆得稜角分明,於是感覺到那切開的裂痕是豐滿的肉色了。

詩題「純粹美之模擬」,「純粹美」不是特定類型的美,而是美自身;「模擬」不是解析,而是再現,探求美之為美的特徵,美的內質,從與美交融感應中重現美的聲響、光澤、氣息、動作等美的構造因素。「悠長的爆炸」不是美的表象,而是觸發美的瞬間,心靈感應到具足藍色冷光的悠長顫動,這是對美之生發的一種知覺想像。美之綻現粉碎著既定宇宙秩序,在空際無限邃深地延展著自身,美之波動節奏鮮明,而被美之波動所衝擊的界面則如溫柔可觸之肌膚般被美雕塑著……

14
好比一方折疊復又打開的金箔,見到幾滴沉重的奶汁濺落其上。
啊,我感覺那是天堂裡的藝術家按照一種獨出心裁的構思,將一摞白瓷盤三三兩兩疏朗有致地摔碎在玉石大廳從而伴生的音質樣本,有一種凌厲中的整肅,有一種粉碎中的完美。有著一種如水的清醒。

美的音色不是視覺上的捕捉可以獲致的簡單印象,美是一種詩意迴響,是纏繞於身心而使身心全體豁然洞開的光芒,猶如黃金大海之微波上滴落幾滴醇白奶汁,心靈閃耀的珍貴時光;猶如墨綠玉石地板上疏朗有緻地摔碎了白瓷盤,感官知覺的無盡跌宕。美不是人造樂器可以演奏的音響,也不是聽覺的形象轉換能夠聚焦。這首詩詩意迴響的重心不是具體聲響構造的旋律,而是音質樣本中傳達的聲音質地所觸動的知覺迴盪與心靈想像。「如水的清醒」是純粹美對心靈之洗滌與開啟;美是榮耀,不是誘惑……

15
那是一種去偽存真,去蕪取精的方式。那是一種潔身自許的純淨。
那是一方以聲光折疊而成的純白手帕。幽渺的馨香只由高貴的聽覺合成。

1994.10.2

美是知覺的淬煉與統整,美將感官與心靈整肅於詩的統一場中,並轉化為思想,美的覺知因之加疊了人文思維景觀,「潔身自許的純淨」是思想由於美之引導而產生雙向作用力:純淨了心靈直覺,精萃了美感經驗;<純粹美之模擬>深入探測實乃「詩之禮讚」。「一方以聲光折疊而成的純白手帕」所發散的詩意迴響終究只能由心靈冥想來體驗與印證,不是感覺與思維向度能夠直接標定。將美的本質對應於心之初萌的純淨,此乃美之為美所以歷歷分明的緣故。「初」,既是所來處,因為納涵開端義之極內在本質,故能抵達更高處之超越境界。

16
<故居>

故居已老如古陶。世界闃然。
內室清明,窗玻璃貼滿眼睛。
天花板有飛鳥迷途。
門樞不時膏注傳奇免生蠹蟲。
樓道腳踪迤邐如船隊穿梭海峽。
青草地點燃新月雞鳴照亮篝火。
檐滴溢滿幾代隱身人的夢戲。
掛在老地方。秒針仍在叩動過去時。
我嘲弄過時間螺螄殼兒。
我為自己在一根扁担安身曾反復論證。
我曾以草繩圖謀吊斷自己的後頸。
有過三娘教子,九節鞭抽殺傍晚。
而火警與花盆同時留下懸念。
老鄰居的容貌已記不太真切。
最近有人告訴我歿的已殁,走的已走。
來的已來,生的已生,活的尚還活著。
我哭了。無疑我們都將是隱身人,
故居才是我們共有的肌肉。
柔腸寸斷。你才明白柔腸寸斷。

1990.1.9

17
「無疑我們都將是隱身人,故居才是我們共有的肌肉。」本詩將家的觀念推擴為故居:傳統家園,再外延為我們所共有的家國,一個柔腸寸斷的家國。<故居>是昌耀詩文中少數直接觸及歷史情境的文本,寫於1990年1月9日,名篇<大山的囚徒>寫定日期為1979年11月23日,<告喻>則寫于1997年6月19日,三個文本呈現三個不同的時代語境。「我是大山的囚徒。/六千個黃昏,/不堪折磨的形骸,/始終/拖著精神的無形鎖鏈;」<大山的囚徒>長達348行,詩篇重心在個人遭遇之訟理與訴情,詩人1957年以詩作被誣為反黨毒草而接受了近22年懲處;<故居>寫於89年之後,詩中觸探的時代命題比較複雜,包括運動、檢舉、勞改、下放、大字報、批鬥場景等皆以隱喻模式呈現,似乎精神的無形鎖鏈仍然牢不可破地烙印在詩人身上,直到<告喻>一詩,方才以超越愛與恨的信仰聖潔之光得到心靈救贖,<告喻>本身即是一篇時代禱詞。
明白了<故居>為詩人對時代場景的宏觀回顧,或許更能理解寫于<故居>之後三天的<紫金冠>,詩人內心對精神重建的迫切渴望與堅定意志。

18
什麼是生命主體中不可熄滅的光?身體中不可缺席之欲望?什麼聲音必須斷然從喉嚨中被歌詠?什麼遮蔽了不可遮蔽者,詩必須疾聲說「不」!「詩」是文字的愛與死,賦予文字捍衛生命尊嚴,追求心靈自由的勇氣,去抵抗濁惡死恨對生命的無情壓迫。詩歌場中,「身體」是絕對的在場證明,「昌耀」活著,即是時代命題的深刻見證。在昌耀詩文的寫作圖景與寫作進程中,詩人、詩與環境之間綿密的連結感,呈現一幅完整的生態詩學景觀,在生態詩學景觀中,詩是身心安然之居所,召喚整全的「人」誕生於文字中,落實了「無蔽」的存有與「原初」之回歸;詩既是生命的「本真意識」之開顯,又是一個以「全息型態」對應宇宙的廣闊天地。詩篇和家園、人文傳統、天地、生民、美與信仰,相互映照連結,而形成具有「開放場」特徵之人文生態網絡:一卽一切,一切卽一,從一首詩可洞觀一世界;一首詩,其底層必連繫於一廣大根本之文化場域,一首詩,其視野必將超越小我之觀想而涵蓋乾坤。

19
語言是一種「解釋」現象的工具與方法,詩則是通過語言的創造性重構與身體的詩意化過程,突穿隔著語言之中介解釋現象的侷限,召喚現象之體驗朗朗現前,而直接「觸摸」現象自身。詩的開放場過程,首先是拆解語言符碼約定俗成的概念化牢籠,而進行修辭性的文學變形,程式化的身體被賦予造型功能的解釋現象的能力,而蛻變為解釋性的身體;詩的原生性能量與願景和解釋性身體進行更深層對話,再度摧毀語言符碼的修辭陣地,催生「語言的詩」之創生與身體的「詩意轉化」。詩的開放場特徵為,充實著「語言的詩」和「詩意化身體」之能量與願景之詩歌場;詩、語言、身體三位一體,相生相盪,息息相關。在詩的開放場域中語言符碼徹底轉化為詩的符碼,使詩篇中的語言產生開放與連結之動能,煥發跨越時空界域之詩意迴響;而詩人因承擔詩意空間之創造性重整,身體也同步砥礪而開展。詩是一朵身體的蓮花,語言是花瓣。

20
開放與連結之動能使詩歌場形成一個有機生成,互為主體之對話場域,也因其「無蔽」與「原初」之精神特質,而開啟「詩」無端、無終始、無盡藏之大美;相對於語言場是現實指涉與現象詮釋的匡定性容器,詩歌場詩意地言說像似夢境中的花朵含苞待放的想像歷程,故詩歌之生發、運動與影響不知其所來之,取之不盡來之無窮。具備生態詩學特徵之文本,其內涵之詩意空間輻射五種詩學層相:詩──詩人、語言符號──文化空間、人文──自然、詩──思想、詩文本──闡釋文本,彼此相生相應。昌耀文本的詩意空間與詩意迴響,呈現出具足五種開放連結層相之生態詩學景觀,例舉詩篇分享體驗:

21
<降雪‧孕雪>

恕我狂言:孕育一個降雪過程,必是以蒸蒸眾民為孕婦,攝魂奪魄,使之焦慮、消渴、瞳子無光,極盡心力交瘁。
而雪降的前夜,又必是使蒸蒸眾民為之成為臨盆的產婦,為難產受盡煎熬,而至終於感受到雪之既降時的大歡喜。
我就這樣臥床不起了,不絶呻吟,仰望窗牖喃喃期盼:此夜太長太苦,天為何還不見亮?為何天還不見亮呢?迷瞪瞪昏死過去,一忽兒醒轉,天仍是不亮,實苦不堪受。當迷瞪瞪忽又昏死過去,不知過了幾個時辰一覺醒來,天已透明,感到身心竟有無比輕鬆。奔到窗邊揭開布簾朝外一望:啊,果不然麼,到底是雪降了。胖胖的雪體袒陳四處正在酣眠之中,有著長途奔波抵達終點後的那般安祥。外界正是如此寧靜、甜潤而美。一切的一切都與昨日截然有別,且塗有一層富貴鄉的溫柔。於是,我以一個男子而得分娩後的母親才能有的幸福感受,心想,前此有過的種種磨難或不適對於生機總或是必須的吧,這個情債支付的人生也是永世的輪迴吧。
雪孕是一件必行而艱難的事。
我自當逐一去體驗我本應體驗的一切。

1993.1.1晨光之中

22
<降雪‧孕雪>的詩意空間構造是將天地流變、生民苦難與個人磨練,三方交疊在孕雪降雪的過程中,重現天人關係之親密,天、地、人聚合成統一的能量場。在「雪」的詩意迴響召喚下,<降雪‧孕雪>再現了天地與生民本為生命共同體之親密和諧關係,天將降雪時刻的壓抑氣象與詩人身心之焦慮困頓,藉著雪孕的過程而解脫釋放,天人同步蘊藉,澡雪而精神昇華;詩人依詩意連結之道開啟生命轉化的契機,詩人與詩歌相依為命,因「雪孕」而受盡煎熬,復因「雪降」獲得身心歡喜。

23
<時間客店>節選

此時,店堂伙計、老板與食客也同時圍攏過來,學著那位婦女的口吻齊聲問我:“時間--開始了嗎?”他們的眼睛賊亮,有如荒原之夜群狼眼睛中逼近的磷火。未免太做作、太近似表演。我心想。其實,我幾已怒不可遏了。
“夠了”我終於喝斥道:“你們這些坐享其成者,為時間的開始又真正做出過任何有益的貢獻麼?其實,你們寧可讓時間死去,拔一毛利天下而不為。”我發覺自己的眼睛充盈著淚水。是的,沒有人幫助我。我的料想沒錯,儘管圍觀者覺得”時間”與他們有關,表現出異乎尋常的焦灼或關心,但他們為“時間”的修復甚至於不願捐獻出哪怕一根繩頭,--譬如我曾暗示客店老板,請准許從其懸掛在門楣的索狀珠簾中只是讓我任意抽取一根。我終究未能、也無能補齊“時間”材料,哪怕只是採用“代用品”。我流淚了。如此孤獨。
人是一種有著致命弱點的動物。
而這時,我發現等候我作答的那位女子已不知在何時辰悄然離去,這意味著機會的全盤失卻。機會不存,時間何為?或者,時間未置,機會何喻?我痛心疾首。幸好,當此之時,我已從痛楚之中猛然覺醒,蒸汽瀰漫的店堂、人眾以及懸掛在梁柱吊鈎的鮮牛肉也即全部消失。時間何異?機會何異?過客何異?客店何異?沉淪與得救又何異?從一扇門走進另一扇門,忽忽然而已。但是,真實的淚水還停留在我的嘴角。

1996.5.18

24
<時間客店>藉著語言符號籌劃幾個角色:老板、店堂、伙計、食客、女子、詩人,設定主要物件:形如壁掛編織物的時間、懸掛門楣的索狀珠簾,構造出一個象徵性文化空間:時間客店。本詩從探問時間意識入手,求索存有場域中的實存與虛無現象,以語言符碼之互動連結,投射出一座因為生存異化而淪喪存有基礎的時間劇場。「儘管圍觀者覺得“時間”與他們有關,表現出異乎尋常的焦灼或關心,但他們為“時間”的修復甚至於不願捐獻出哪怕一根繩頭」。時間的象徵性意蘊已丟失的人間生活,沉淪與得救率皆了無生趣,忽忽然生命飛逝,我們只是時間的陌生過客,無能為存在意義之扭轉添置一點生機。
在<時間客店>蒼茫的詩歌場中語言符碼經過了詩意轉化:「請准許從其懸掛在門楣的索狀珠簾中只是讓我任意抽取一根。我終究未能」。然而時間客店中瀰漫著深沉的悲涼,又回頭修正了語言意向,而使詩人醒轉:「我已從痛楚之中猛然覺醒,蒸汽瀰漫的店堂、人眾以及懸掛在梁柱吊鈎的鮮牛肉也即全部消失。」語言符碼與文化空間彼此參照、相互嵌印──語言符號鑿刻出夢幻的時間劇場,而劇場的能量也推擠著詩人塑造了語言密碼。

25
<立在河流>

立在河流
我們沐浴以手指交互撫摸
儀如綠色草原交頸默立的馬群
以唇齒為對方梳整肩領長鬣。

不要擔心花朵頹敗:
在無惑的本真
父與子的肌體同等潤澤,
茉莉花環在母女一式豐腴的頸項佩戴。

立在河流我們沐浴以手指交互撫摸。
這語言真摯如詩,失去年齡。
我們交互戴好頭盔。
我們交互穿好蟒紋服。
我們重新上路。
請從腰臀曲直識別我們的性屬。
前面還有好流水。

1987.6.24

26
<立在河流>詩意空間構造的重點在於人文與自然交融互涉,全詩彷彿以長鏡頭窺望之伊甸園景象,人如同野馬野花般被擁懷在悠揚山水中,天地之豐美潤澤與人文理想之和諧純真,在詩性意識中被融匯成一幅相互編織的太真圖畫。是的!在詩人的本真信念中,自然靜潤如斯!人文靜潤如斯!歲月之流水靜穆安然如斯!這是一首永恆回響著「本真」信息的浩大遼闊的詩章。

27
詩與思想之瞬間轉換,在<與蟒蛇對吻的小男孩>一詩展現怵目驚心的示範。本詩的場景是夏日的小鎮街頭,出現了一個脖子盤纏著大蟒的小男孩,彷彿在都市的文明街景中忽然搭架出蠻荒劇場。蟒蛇兼具美麗與危險雙重屬性,極端震盪之詩意迴旋啟動了思想──「那孩子嘬起嘴唇與之對吻作無限之親昵。他微微啟開圓唇讓對方頭頸逐漸進入自己身體」,蟒蛇悠緩滑入喉嚨的瞬間:象徵靈魂之蟒蛇與象徵肉體之小男孩在街頭展開靈肉交纏之吻,瞬息幻現靈肉合一猶如信仰般的戀愛。詩與思想因相互愛戀無畏地連結;詩意之愛推動了思想共振,而思想凝注亦催生了詩意迴響──

<與蟒蛇對吻的小男孩>節選

感覺到了那種呼喚。那孩子嘬起嘴唇與之對吻作無限之親昵。他微微啟開圓唇讓對方頭頸逐漸進入自己身體。人們看到是一種深刻而驚世駭俗的靈與肉的體驗方式。片刻,那男孩因愛戀而光彩奪人的黑眸有了一種超然自足,並以睥睨一切俗物的姿容背轉身去。
啊,少年薩克斯管演奏家的優美造像。
那時,我視這位與蟒蛇對吻的小男孩是立於街頭的少年薩克斯管演奏家了。從這種方式,我感到圓轉的天空因這種呼吸而有了薩克斯管超低音的奏鳴,充溢著生命活力,是人神之諧和、物我之化一、天地之共振,帶著思維的美麗印痕擴散開去。

1994.10.14

28
昌耀詩從時間的縱向變遷來看,突出了一個人靈魂的運動軌跡,一個孤獨的理想主義者無畏地跟隨歷史進程,體驗天人和諧、物我化一的神聖場域,感受時代景觀裡遍地之荒誕與虛無,而完成一部內涵人類經驗結構之探源、包容與拓進,具備史詩視野之靈魂交響詩。昌耀詩的空間橫向拓殖是不間斷的開放與連結,詩意空間的輻射向度與經驗內涵整全而廣大,形成一整體自足之生態詩學景觀,契入存有的原初體性,而昭示靈魂無蔽之普世價值。單一視點的現象觀察與詩意地言說之整體性透視,交織幻化,而完成一座共榮個人歷史、人文關懷、自然景觀、社會氣象與時代氛圍之精神建築。昌耀以聖徒虔敬之心對待靈魂反思與詩意迴響的感召,一方面吞吐其感應天心、關懷人文的詩章,成就詩人浩蕩的胸懷;另一方面也因其精神堅持,一生經受難言之世俗憂傷,然詩人以平常心從容應對處之泰然。

29
昌耀詩:從「初」的詩歌場對文明核心價值之探溯,到生態詩學圖景之詩意空間的宏闊披展,一生行誼磊落孤獨而坦蕩,堪作時代典範。昌耀詩根植於土地家園與時代生活,無所藏私于小我,也無所遁逃于對文化與民族認同之大愛,篇篇染印了詩人真誠的身心勞動之血汗,又虔敬地連結著聖潔場域而輝耀獻祭之光。典型在夙昔,斯人獨憔悴。「犄角揚起,遺世而獨立,人之孤獨像血酒一樣悲壯。」昌耀詩之豪邁坦蕩不言自明,吾更喟嘆詩文本與闡釋文本之對話場域中,詩之無邊熱情與人文關懷,歷歷分明映照萬象,常使吾心感受啟蒙之灼燃,乃報答以聖徒志業,將詩篇岩層中的礦脈開採,使之釋放出火焰與光。長者風範,必將經歷百代而猶存,請聽斯人之獨白:詩人立定天地而胸懷世紀之號召──

<斯人>

靜極--誰的嘆噓?

密西西比河此刻風雨,在那邊攀緣而走。
地球這壁,一人無語獨坐。

1985.5.31



【引詩書目】
《昌耀詩文總集》,昌耀,青海人民出版社,2000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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