隱匿樂多

週末的淡水河邊，遊客熙來攘往。座落二樓的獨立書店「有河book」，一如往常，似老僧入定，冷眼觀看川流不息的人潮。走進書店，驚訝發現一整面屬於詩的專櫃，裡頭住有夏宇絕版多年的詩集《備忘錄》，新世代創作者蔡宛璇書寫於冥紙的手工詩集，以及各式具獨特風格的國內外作品。隱身於女店員身分的詩創作者「隱匿」，正以緩慢且鬆軟的音量與顧客交談。她的身形略顯單薄，似乎任何一個書架倒下就會被壓扁。收銀機是她的「死穴」，對數字永遠不太靈光，她自言對這些事總是很笨。夏天來時，店內一天二、三十杯的咖啡需求，讓堅持「手工品質」的她，煮咖啡煮到手受傷，包裹的紗布多到足以紮成一隻「紗布醜娃娃」…。

這是隱匿的一天，看顧書店、寫詩、接商業設計案子、讀書…。不過，也並非日日如此規律，大半時間，她喜歡窩在書店陽台與小野貓們玩耍，或者觀賞牠們的活動情形，她自我解嘲的說：「浪費太多時間看貓，以致很多應該做的事都沒做」，但即便如此，對觀察野貓這件事，她仍極度著迷。隱匿對貓的理解比對人認識透徹，對於每隻野貓的花色、性格、家庭關係都瞭如指掌，幾乎可替小貓們撰寫一部精采的「家族史」。每隻流浪貓在她隨興的命名下，也多了花花、碗粿、巧克力、大隻….等各種稀奇古怪的名字，據說這些名字每過幾個月就會重新「洗牌」。這種看似少根筋卻充滿詩意的生活型態，即是孕育隱匿詩作的溫床，她的生活即是詩，詩即是生活。不過，必須補充說明的是，對她而言，無論詩或者生活，她所追求的並非一種不食人間煙火、虛無縹緲的浪漫，而是從日常的實踐裡，尋找各種趣味的可能，轉譯成隱匿的語言，也就是「很猛的事物」。她的「損友」鯨向海就「爆料」道：「隱匿連餵螞蟻吃鼻屎這種事都做得出來。」在她的首部詩集《自由肉體》裡，也不難從詩句的藏污納垢間，驚見屬於隱匿個人風格的創意發想。

翻開詩集目錄，映入眼簾的是一連串令人發笑且驚心動魄的詩題。從〈活著寫詩〉、〈不寫詩型厭世症〉、〈ㄚ妲螞恐蠱靂的詩觀〉、〈重點都不要畫紅線〉、〈筆名學〉、〈差一點點的女人〉、〈出嫁與出家〉，到〈等下班或者等死〉、〈老娘不幹了〉、〈米蟲變形記〉、〈完全苟活手冊〉、〈我不愛台北〉….等六十六首詩作，道盡現代都會人哭笑不得的人生及荒謬景象，「樂透」與「倒楣透」的發生經常是一線之隔。詩作分類為「我」、「你」、「他」三大主題，刪除我、你、他之後，肉體便能得自由。她的這些詩，多半源自生活中某些事件的啟發或者衝擊，如〈ㄚ妲螞恐蠱靂的詩觀〉即是一個午後，從收音機中聽見某個廣播節目主持人，在節目裡發表極偏頗的詩學觀點，令她震怒不已，必須即刻表達自己的詩觀，因而在極短時間內，完成這首詩作。隱匿尚有許多詩，是在睡夢的半夢半醒間完成，她十分享受這樣的寫作經驗，因為在這種狀態下寫就的詩句，經常一氣呵成、猶如神來之筆，如〈南無撿破爛菩薩〉便是在睡午覺的恍惚間，聽見路過的資源回收車傳出「壞銅、壞鐵拿來賣」的廣播聲，一時觸動靈光，完成她想替撿破爛者寫詩的心願。從《自由肉體》這本詩集中，亦可讀出隱匿雖甘於隱世、安居底層，體內卻又充滿反骨精神的騷動不安。她痛恨體制的僵化，嘲弄世間看似美好的表徵，在她看似舒緩、隨性、散文化的詩句中，總是不經意爆出尖銳且富哲理的火光。

詩齡長達七年多的隱匿，害怕被稱作「詩人」，最討厭詩被困在一種貴族式的金邊框架。她認為詩是發生在日常的，生活中許多吉光片羽事實上都極富詩意，每個人天生都具有寫詩的本能，只是許多人因對詩存有刻板印象，以致扼殺自我寫詩的可能。西方許多國家舉凡理髮師、郵差、飯店女僕各行各業都有人在寫詩，「詩」本來就是生活的一部份…。提到詩，隱匿總源源不絕自嘴巴滾出許多想法，也難得見到她的熱情與堅持。這和現實中，那個常戲稱自己「失智」、習慣失敗、不在意別人評價，甚至懶於處理各種瑣碎細節的隱匿有極大反差。對於這樣的衝突，耳際突然響起隱匿的一段話：「因有感肉體的不自由，甚至整個人生就像自由落體一般，只能不由自主地向下墜落，唯有寫詩能得自由。故詩集名為：自由肉體。」幾句話，喃喃不絕，似女巫念咒，嗡嗡不停響著…。


※隱匿的圖說：12月初在小小的新書分享，當我被要求朗誦南無撿破爛菩薩這首台語詩的時候，窗外的巷子裡有一位路人駐足觀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