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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說:金沙正在讀這位作者寫的玻璃詩。
拍攝於2013年4月。
<寫在時間上>


從這59個詩人、小說家、歌手或漫畫家在有河book的落地窗上留下各自的印記,到隱匿著手編寫《兩次的河》這本玻璃詩集,到我動筆寫下這個句子,這中間,發生了多少事情?我在生命中最泥濘的路段舉步維艱、淡水河的美麗沙洲消失不見,隱匿生病,金沙逝世......時間就這樣過去了,多少愛,多少恨,多少遺憾,留下來的,只有思念。
寫在這片玻璃上的詩,會隨著日影、貓蹤、山光和水色的變化而變化,每看一眼都是最後一眼,每看一眼都是第一眼,“你無法讀到同一首詩,兩次”,因為每一首玻璃詩都是寫在時間上。
有河的這片玻璃,其實就是一本集體合作的時間之書,每一刻都在展現,每一刻都在消失,就像那本只有波赫士失明的雙眼才看得見的沙之書,就連隱匿自己,也無法把整本書都看完。然而,也沒有人比身歷其境的隱匿更能夠體會這本書了,也沒有人比身歷其境的隱匿更適合編寫這本書了。
於是我們有了《沒有時間足夠遠》和《兩次的河》這兩本玻璃詩集。
書名“兩次的河”,顯然是向赫拉克利特致意,“人無法兩次踏進同一條河”,這句從時間之河打撈上來,一直流傳至今的名言,就是出自這位古希臘哲人之手。隱匿編寫此書,其實也是企圖把一首首無法保留下來的玻璃詩保留下來吧,以致我們可以兩次讀到同一首詩,彷彿我們可以兩次踏進同一條河,雖然這不過是一種錯覺,畢竟,即使是同一本書,即使隱匿企圖透過圖片與文字重現每一首玻璃詩被寫在落地窗上的光景,在生命的不同時段翻看,都會展現不同的顏色和芬芳。
這些玻璃詩、玻璃小說、玻璃社論、玻璃歌詞和玻璃漫畫都是獨一無二的,隱匿為它們以及它們的作者而寫的素描也是別無分店的,兩者有時互相對話,有時彼此對照,每一篇都是隱匿和這些朋友或深或淺的交情的紀錄和紀念,有時深情,有時幽默,有時借詩發揮,把我們從詩拉回現實,有時候是社會議題,有時候是觀音山,有時候是淡水河,更多時候,是貓。隱匿最愛的貓。
不知道你有沒有留意到隱匿在美編上的頑皮安排?一隻貓掌伸進畫面裡來,旁邊的字都會通通閃開。躲在雲朵後面的月亮露出臉來,默默照亮旁邊的字。還有一群字,從觀音山上慢慢走下來,靜靜繞過小金沙的大頭,令人不禁莞爾。
書裡還有一張金沙的照片讓我恍然若失。金沙坐在地上,神情專注,彷彿正在讀著玻璃上的詩。照片裡的金沙金肥金美,相較之下,去年重訪有河時第一次見到的金沙,明顯金瘦。那時候我並不知道金沙已經病了,那時候我們都不知道,一年之後,這隻隱匿最愛的流浪貓,會離開我們,像首金光閃閃的詩,被時間擦掉,但被愛擦亮。




<在夢裡也在夢外>


隱匿在《兩次的河》裡這麼寫:“有河玻璃詩已經六年了,我常常在心裡盤算,是否有更新鮮、更突破格局的寫法呢?尤其近年來,島上出現許多令人髮指的亂象,我始終想讓玻璃詩有更多參與社會的機會,雖然只是一個小小的發聲管道,但我們不能因為聲音微弱就放棄。還有另一個重點,我也很不願意讓人誤以為,詩只能是風花雪月而已......”
於是我們看見了陸君萍這首平地一聲雷的玻璃詩,開頭兩句先聲奪人:“寫一首詩不如,/罵一聲幹給你。”隱匿用相機捕捉到了淡水夕陽為這首詩鍍金的壯麗時刻,而且特地放大了金光閃閃的,“幹”,這個字,氣勢十足,令人感動。雖然陸君萍這一聲幹是針對台灣的亂象而發,卻有一種放諸四海而皆準的普遍性,讀者借來幹一下各自國家的亂局亦無不可,“當千千萬萬的悲憤寫就的字字句句/你都不在乎了,/送你一聲幹,/也只是考量你的智力與良心,/最適當的措辭而已。”
除了陸君萍這一聲幹,《兩次的河》還收錄了張娟芬的玻璃散文、林生祥的客語玻璃詩、原住民詩人瓦歷斯 · 諾幹的二行玻璃詩、林蔚昀和她老公以及兩位波蘭詩人朋友携手合作的非法玻璃詩、劉莉莉的玻璃漫畫,還有犬馬心肝阿母的素人玻璃詩。至於玻璃小說,雖然上一本玻璃詩集《沒有時間足夠遠》已經有舞鶴留下夢幻的身影,但《兩次的河》有更多小說家留下各自的印記:美人作家張曼娟、萬人迷吳明益、貓迷朱天文,還有我完全陌生的黃崇凱、朱佰、洪凌、房慧真.....房慧真我知道,我讀過她寫的西西訪問《神隱,少女》,十分好看。
《兩次的河》中,我最喜歡的玻璃詩,是犬馬的《聞周公微恙與友人同訪——擬周公體》,讀到最後一段只覺驚心動魄:“是朝菌就該不知晦朔,是蟪蛄就該不知春秋/是大樁就該以八千歲為春,以八千歲為秋/若是蝶,就該飛,就該輕巧巧地飛/在世間,在世外,在夢裡也在夢外。”後來另一個年輕詩人任明信寫了一首題為《責任》的詩,可以說是異曲同工:“你是天/就要讓鳥飛/是夢就要醒/你是地就要承受/生活的重//你是人就要老/要擅長等待/是容器就要被充滿/你是植物/就要與光合/不能一心嚮往黑暗//你是語言/注定要歧義......”
印象最深刻的,是大陸詩人車前子的混蛋詩:“‘別以為’,一隻蛋——/對另一隻蛋說:‘跳幾下,/就了不起了。’水開了,/兩隻蛋,跳了幾下。又跳了幾下。有一次隱匿上電台接受張曼娟的訪問,提及這首混蛋詩的時候,她認為你必須有一定的年紀才能夠體會其中的黑色幽默。然後張曼娟唸這首混蛋詩給大家聽,唸畢當下爆笑起來,然後自嘲:“糟糕我笑到這麼厲害,應該是我非常有年紀了......”這時我也忍不住哈哈大笑。我喜歡這一刻的張曼娟。




<在同一個夢裡>


這才想起自己其實也很喜歡潘家欣的《胎記》,讀到最後四句有種切膚之痛:“‘看哪,這人/受過這麼重的傷又活過來了’//一次又一次/一次又一次。”關於《兩次的河》這本玻璃詩集,我已經寫了兩篇,卻一個字也沒有提到這首詩。更離譜的是,去年我在有河隨手翻看潘家欣的第一本詩集《妖獸詩》時,居然想不起來她就是這首詩的作者。反正我意猶未盡,那麼何妨再寫一篇,談談隱匿紀錄詩人寫詩過程的文字,就由這首《胎記》來起頭吧。
對隱匿來說,“這首詩其實很簡單,沒有技巧,也沒有華麗辭藻,詩集中自然還有許多更好、更完美的詩,而我對這首詩能說的話也很少,我也只能說,要寫這樣的詩,非得要確確實實地活過、愛過,並且遭遇過真正的重創才行,而且必須是:一次又一次,一次又一次......”隱匿真心喜歡一首詩的時候,從來不吝讚美,而且是最直接的,即使能說的話很少,但每一個字都在我們心裡,找到它們最適切的位置。
讓我動容的,還有那篇關於香港詩人盧勁馳的側記《這本詩集就是他的眼睛》,收錄在上一本玻璃詩集《沒有時間足夠遠》裡。盧勁馳從國中開始逐漸失去視力,他的文學之路注定要比別人崎嶇而且漫長。我最喜歡這篇文章最後一段,瀑布一樣,氣勢萬鈞:“當你從他的經歷中一起走過來,當你聽著他的閱讀軟件奇異的朗讀聲調,當你為詩中寫到的不公不義而憤慨,當你進入他的文字感知到他觸摸世界的方式,當你慢慢了解他就是需要某種句型來處理某一類的詩,當你慢慢從自以為看得見的視線中重新調整......這時你就不會用自己的偏見來計較某些字句反覆挫折不那麼接近詩,這樣的問題。因為勁馳仍在摸索,而我們也是,我們更是。”我想起了隱匿題給我的詩句,在這本玻璃詩集的扉頁上:“在同一個夢裡”。
兩本玻璃詩集放在一起,你會發現,第一本裡的隱匿愛開玩笑,不時爆笑,經常驚嘆,這跟隱匿直腸直肚的性格與詩風是一致的。第二本裡的隱匿仍然不失幽默,不過沉重了些,黑色了些,還會驚嘆,但很少爆笑,感覺上好像累了,然而,是暴怒的時候,她還是暴怒的。畢竟,這六年裡發生了好多好多事情。兩本玻璃詩集保存了多少,其實也意味著失去了多少,這跟玻璃詩的矛盾特性是一致的。在詩集裡,它們被留了下來;在現實中,它們已經被擦掉。波納爾曾經要求一個模特兒在他作畫時,在房間裡不停走動。這個模特兒說:“存在和不存在,他都想要。”這句話似乎可以借來作為隱匿編寫的這兩本玻璃詩集的註腳。
《沒有時間足夠遠》裡,隱匿的記事每一篇都有題目,但《兩次的河》只有各別作者的名字和他們來有河寫玻璃詩的日期,簡簡單單,乾乾淨淨,使我想起佩索亞,他有這麼一首無題詩:“如果他們想在我死後寫一本我的傳記,/再簡單不過的了。/只有兩個日期——我的出生和我的去世。/兩者之間,所有的時光都是我的。”在日期和名字之間,所有的時光,不管快樂還是悲痛,不管爆笑還是暴怒,都是隱匿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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