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浮木、我的這裡──讀孫維民《日子》| 隱匿 @ 隱匿樂多

終於，終於，孫維民出了第四本詩集《日子》！

自從2002年讀過孫維民的詩集《麒麟》之後，我就成了一個瘋狂的粉絲！我盡力收集他全部的著作，不管是詩、散文、小說、評論，不管是否集結成冊，我都是一讀再讀，每次重讀都有不同的感受。

但我絕不是一個花痴型的愛詩人。我喜歡的詩或許有很多，我認為每位愛詩人一生中總能寫出幾首好詩，甚至連不寫詩的人也可能寫出好詩，只是他本身不知情，也不在意而已。但是，一位詩人，要能夠持續寫詩，而且他的詩、詩觀甚至人生觀，都能全面性地讓我喜愛與景仰，終於成為我的偶像，像這樣的詩人，其實是非常稀少的。而孫維民不管怎麼排，都是我心目中的華文詩人第一名。

對，我很肯定是第一名！而我也毫不掩飾自己這種粉絲的瘋狂（我不知道這有什麼好掩飾的），只要一有機會，我就向人推薦孫維民的詩！只要一有機會我就向人講述自己是如何地愛讀他的詩！最常講的例子就是我在動眼部手術時因為太緊張，於是默誦他的詩，好讓自己保持平靜，這招非常有效！簡直就像是信徒唸誦佛號一樣：南無孫維民菩薩。

當然更多日常的時刻，孫維民的詩也是伴隨在我左右。比方當我仰視一片綠意的時候，《在社區公園》這樣的詩句就會出現：「他仰起頭，樹葉和花／還在清風裡做夢／﹝那些夢中經常有神﹞／此刻種種具足矣」或者這一首我也很愛：「當時，雲朵安靜／地變幻，語句交織著光影，遠處的樹蔭裡則有蟬與禽／鳥……」。我想他的詩之所以會有這種效果，除了內容之外，肯定也有著音韻與節奏上的安撫作用，至少對我是如此。當然，如果我遇上討厭的人《關於前世的推測》這首詩也必定會浮現眼前：「我一定是犯了很大的錯。／才會和那隻動物／擁有相同的座標及學名」（這是本篇中唯一不是出自《日子》的詩）

當然了，只要有人提到他也喜歡孫維民的詩，我就會對他另眼相看，我就會試圖與他討論，想了解他喜愛的方向與我有什麼差異，並且興奮地相信：他一定很有品味，他一定是我的知音……但是，這種機會並不多！這真的讓我覺得很奇怪！怎麼可能！怎麼可能！大家是怎麼了？或者，難免我也會懷疑，難道是我有問題？……不、不、不，我從過去到現在曾經喜愛過又放棄的詩人有很多很多，只有少數幾位偶像包含孫維民，始終留在我心裡，並且我很清楚，這幾位偶像，是我無常的人生中，少數的永恆。更奇怪的是，我讀的中文詩愈多，就愈肯定這一點。

像這樣，我到處宣講孫維民詩的好處，當然有零星寫過一些瑣碎的感想，卻大多是不理性的讚美、昏頭的推薦，自己也感覺到有虧職守。但想到一個瘋狂的粉絲要寫一篇理性的詩評？這難道不令人毛骨悚然嗎？但是，真的有太多人在聽到我的推崇之後質問我：「為什麼？」很多、很多的為什麼。原本我以為只要是好詩，每個人看了都會知道為什麼，不過，事實可能不是如此，而原因可能有很多。於是，今天，終於到了我下定決心要試著回答：「為什麼？」的時候了。

好吧，為什麼？

首先，我真的不知道為什麼大家會喜歡「市面上」這些廣受喜愛的詩？我真的不知道為什麼大家可以忍受？把一些不可能的字抓來活活打死湊在一起，宣稱這就是詩，留下一些軟弱空洞的句子當作生活的裝飾品，況且並不是美觀的裝飾品。於是這些集體謀殺詩的行動，就獲得了空前的成功。（可知道有多少人聽說待會兒有個詩歌朗誦會就落荒而逃？）

孫維民曾寫過：「詩不止於文字的藝術。」但事實上，多數的詩，就連文字的藝術都還談不上（連文字都談不上）。話雖如此，孫維民在文字的藝術上卻下了很深的功夫，不斷試探文字、聲音與詩的主題能夠切合的方式，即使他的詩表面上看起來不像其他講究形式的詩人那麼誇耀，但他絕不拘泥於過去常見的詩的形式。以我長期的閱讀感受來說，那些詩總是能夠從最低限的文字中，以最意想不到卻又最準確的方式，命中核心。他的詩絕不是生活的裝飾品，而是生活，多數我曾見識然而尚未找到合適的文字呈現的活生生（有時血淋淋）的生活，或者，就從簡單過日子開始的生活。

《日子》裡面我特別驚豔於幾首短詩，比方：

吃藥的時候

奮力抓住這一根浮木：
白色、橢圓形、10mg

但你知道，主
我其實渴望在水面行走

這樣的詩，緊緊抓住我的心！它就像我的浮木一般，讓我驚喜又震撼：一個必須依賴藥物的人，卻仍舊可以渴望或奢望，像神一樣，在水面上行走。對我來講，在水面行走，就是詩。一切的反對現況以及朝著不可能的方向飛行，就是詩。你可以將＂詩＂任意替換成你最愛的事物，它就是你的浮木。

詩是我的浮木，孫維民的詩是我的浮木。還有這樣的詩也是我的浮木：

這裡

我將不斷地回到這裡，這棵樹旁
穿越周圍的曠野之後──
我將倚靠著愛，呼吸
如睜開眼睛的雛鳥
震懾於光影在微風中的遊戲
在無性別的天空下

花香和枯枝都可以醫治

每一塊岩石湧出泉水﹝只要讚美

的手觸碰﹞匯集成涼爽的河

魚貝在雲彩間撲翅、歌詠──

我也有一個出口，一條撤退路線。

當我發覺自己像是成人

﹝積聚許多真理卻不自由﹞

我將從世界分心，單獨地

回到這裡

我也寫過一首詩題目是"這裡"，但是當我發現孫維民的"這裡"，我立刻甘拜下風，而且愛上這首詩。即使我的這裡和孫維民的這裡，真的是同一個地方（我的這裡確實的位置是曾經啟蒙我的一棵菩提樹下），但是孫維民的這裡，就是比我有層次有深度，而且詩歌中的音樂和詩的主題是更為一致的！因為這首詩的主題是純真的嚮往、不可企及的天堂、向始終藏在衰老肉身之內的小孩致意……等等，所以詩歌的音樂是那麼少見的執拗又幻美，有種孤注一擲也無怨悔的絕對的美好！即使只是默默地讀著這些句子，都讓人有說不出的喜歡！就像是回到了這裡：那是每個人都曾為自己保留的，唯一的位置。我們必須藉助各種方法經常回到這裡，否則我們就會迷失，再也回不去。於是這首詩便成為我最近經常隨身唸誦的佛號，我回到這裡的方式之一。像這樣讓人喜愛的浮木與這裡，在《日子》裡還有很多，比方我也很愛這首：

晨禱

感謝神讓我早上醒來

目睹植物製造的奇蹟

﹝比我接近天空、深入地底

它們的禱告更有果效﹞：

樹幹比昨天粗壯

葉尖垂掛著露水的卵

即將孵育太陽

以及無數個世界。

花朵則穿越黑暗

土石、骸骨、電池、塑膠……

像古代溫柔的使徒

有時有風或火，有時

只有信心帶領

三天，三年，或者更久──

當我遊蕩在亂夢的曠野

幾乎掉進絕望的罅隙

準確且安靜地

馨香抵達枝梢

註：有風或火詩篇一百零四篇第四節：「以風為使者，以火焰為僕役。」另可參見出埃及記第十三章二十一節。

或者我也很愛像這樣的詩，多麼簡單、多麼美好！然而我們悲苦的生活，確實是依靠著這些小小的喜悅，才不至於沉沒：

行經新市某處

即使這樣的冬天下午也有救贖：

不知來自何處的一隻土蜂

在水泥牆的這一邊

﹝和那一邊﹞

歌舞著，吸吮著

某種攀緣植物的粉紅色小花

約定

此刻我為你們澆水、施肥、摘除病葉……

希望有一天──當我因為某些人事

即將走在寬廣的歧途，無人提醒──

你們回報我以安靜的善意、孩童的眼

當然談論孫維民的詩，絕不可掠過一些殘酷、黑暗與絕望，讓人遍體生寒的詩，讓人像是頭蓋骨被掀起來一樣的詩（這是E.D.的詩觀）。我一直很愛他的這些詩，為什麼？因為每個人都在這樣的殘酷、黑暗與絕望之中。只是你是否敢面對？你是否敢用詩來面對？我每次閱讀這些詩，都有一種好像潛入深海的感受，那是一種遠離喧囂，安靜、穩定而深刻的感受，似乎從深海裡被沉重的壓力擠壓之後，再回到人間，一切雜質得到沉澱，悲傷得到洗滌，身上又湧出一股新生的力量。或者可以說，在詩過以後：「黑暗和絕望成為片面之詞」（為一株九重葛）……好吧，或許說詩讓人湧出一股新生的力量，是太天真了一些，但至少我敢說我直視過生活底層那雙凶險的眼睛，我了解要有光，也了解光的背後，還有更多的陰影，像是這兩首：

老

黎明，他依舊活著

發現她也還有動靜

鳥舌更激烈地提示：

不是黃昏，在陽台的

肉體想必早有貳心

牠已經足夠強大了──

此刻到處結黨、作亂

可是並不急於推翻

無非牠享用著羞辱

與恨，像性交的男女？

人工時間忽然中止

那日、那個場景近了

現在，一切都很危險：

空氣、拖鞋、駝色浴巾

和默默荒涼的廚房

甚至茶几上的茉莉

或者3:52 P.M.的風

搖撼了遮光的布簾。

四郎探母，從中庭裡

向上趕路，回到唇邊

他們曾經統治世界？

相簿證實了，並且又

顯露一條逃亡路線

之後，垃圾車的聲音

仍然記得的夢的片段

也許都是轉換延伸的車廂──

我坐在邊緣，極為哀痛

但一切是那麼自然

幾乎不必理會月亮的逼問

遺憾無疑地最接近結論

但一切正持續進行

像荒涼的辦公大樓，深夜

寬敞的電梯時而自動升降

然而在《日子》裡的孫維民，似乎已經比以前溫暖明亮了許多？我居然無法找到過去那麼巨大的黑暗與絕望！似乎他的主、他的植物、他的浮木與這裡，他的詩，已經帶給他更多的力量？比方他在《周日下午的誘惑》寫到：「我想搬去新耶路撒冷／我相信城中的歡樂／在基督和這個下午之間／可是，我會選擇後者」在神和這個下午之間，孫維民竟然選擇了後者！或許這就是詩回到日子的開始吧？不管這樣的推測是否多餘或者無聊，但是在這本《日子》裡，確實出現了更多反省與關懷。我很喜歡幾首寫給遊民的詩、寫給掃地阿伯的詩、寫給小孩的詩、寫給憂鬱症患者的詩、寫給二輪戲院的詩、寫給權力頂峰的某人的詩……這些詩都是如此巧妙又深刻，令我驚嘆不已！希望我不會不斷抄錄我喜歡的詩，結果把整本詩集都抄完了：

為另一遊民

前衛藝術、政治潮流、環保概念、全球化……

都像沉悶的古代的城邑

﹝有人倚靠廊柱觀望

有人透過樓窗﹞

因一穿著自製的垃圾衣裙

宣講臭味的先知走過

而被輕易地冒犯。

為遊民3

每個必須工作的日子我像人類走進車站即將前往某

間教室談論外語或文學﹝至於生命則隨時可以援引

笑話與金句﹞皮包裡依然裝滿了經驗潔癖孤單等等

和下次長假的旅遊計畫

每個必須工作的日子你穿行在我所陌生的飢餓的盛

宴中﹝你也錯過了我的生命﹞完全忽視我的人類的

身分你伸出手凝望著另一名天使或魔鬼企圖得到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