隱匿樂多

商禽爺爺在27日凌晨離開我們了。

謝謝他留給我們的這些詩！這些詩有些悲傷，卻也有更多的幽默與奇妙。他的詩到達過的境界是其他詩人永遠無法觸及的！但只要我們拿起他的詩集，我們也可以暫時留在那裡：一個沒有恨，而黑暗與夢境比黎明與現實更為瑰麗的，詩的位置。

謝謝商禽的詩，讓我們可以忍受苦痛，並且知道這世界是多麼美好～～

超級現實的《商禽詩全集》 | 隱匿



我閱讀商禽的詩開始得很晚，等到我發現他的好，想要收藏詩集的時候，市面上買得到的卻只有兩本，不僅不齊全，而且兩本選集重複的詩也很多。那時我心裡總是想著念著，不知何時才能看到更完整的商禽？沒想到很快印刻就出版了《商禽詩全集》！這真是我人生中少見的心想事成。因此這次獨立書店聯盟需要各家書店推薦一本大師經典的時候，我的腦子裡第一個跳出來的就是這本了。

我特別喜歡商禽「用散文寫的詩」（他不贊成將此歸類於散文詩），甚至認為愛詩人都應該從此開始，重新反省自以為理所當然的詩的形式。這些詩有很多都是醉醺醺的，彷彿深陷於夢魘之中，比方《阿米巴弟弟》：

一個人有個阿米巴弟弟既像浣熊又像穿山甲，而我在夜半的街頭有數十個影子

或者是《水葫蘆》：

但是，一個乘客大聲告訴他的鄰座：「那是假的！那是假的！……」無人知道他們在討論什麼，我卻懂得他所以嘶喊的用意：因為我已經看見了他發光的聲音；並因之而看見人們僵直的面孔，被點燃了的眼睛

當然還有更多超現實的詩句，像是最廣為人知的《長頸鹿》，詩裡的囚犯在長年牢獄生活後，逐漸將脖子伸長。又或者我也很喜歡的《無質的黑水晶》：

屋裡的人於失去頭髮後，相繼不見了唇和舌，接著，手臂在彼此的背部與肩與胸與腰陸續亡失，腿和足踝沒去得比較晚一點，之後，便輪到所謂「存在」

像這樣夢囈般美好詭異的詩句我可以一直抄下來沒完沒了，但是類似的節錄，反而會造成錯覺，讓人感覺商禽果然如別人所說是個”超現實主義詩人”，但「那是假的！那是假的！」商禽曾出面駁斥這種說法，他是這麼說的：「我不是超現實主義者，而是超級現實或更現實、最最現實。」

這是真的！這是真的！任何一個有感受力並且確實讀過商禽詩的愛詩人，都應該明白這一點。即使某些詩使用了超現實語彙，但他的詩卻不是讓人如墜迷霧之中的（大多數現代詩卻真是如此），恰好相反，每讀完一首商禽的詩（重點是要讀完），就像是從一個夢中醒來！這種情形就像那個最廣為人知的寓言：如果不是從一隻蝴蝶的夢中醒來，你怎麼能夠清醒於人身的這個夢呢？如果不是寫出這樣彷彿如夢的詩，怎麼能夠從超現實中超越現實，照見最最現實的現實？直接說吧，正因為現實是如此荒謬，文學的荒謬經常比不上現實的，除非要像卡夫卡或是商禽。

另外我也很喜歡商禽寫到的各種動物，比方《牧神的下午》或是《蚊子》。他對於那兩隻不願離開泥水的牛，以及深陷人類肌膚的蚊子的描寫，細膩得讓人讚歎不止，百看不厭，當然，隱藏在工筆之後的內在探討，更是商禽的強項。在此抄錄兩首與禽鳥相關的詩，這些節錄不僅不超現實，並且是非常可愛的超級現實，像是《火雞》：

向虛無示威的火雞，並不懂形而上學。
喜歡吃富有葉綠素的蔥尾。
談戀愛，而很少同戀人散步。
也思想，常常，但都不是我們所能懂的。

還有底下這首永遠令人心酸的《雞》，我竟無法節選而整首抄錄了：

星期天，我坐在公園中靜僻的一角一張缺腿的鐵凳上，享用從速食店買來的午餐。啃著啃著，忽然想起我已經好幾十年沒有聽過雞叫了。
我試圖用那些骨骼拼成一隻能夠呼喚太陽的禽鳥。我找不到聲帶，因為牠們已經無須啼叫。工作就是不斷進食，而牠們生產牠們自己。
在人類製造的日光下
既沒有夢
也沒有黎明

商禽的詩觀提到一點很令我驚慟，他判斷自己可能是一個「快樂想像缺乏症」患者，但同時他也說，惟一值得安慰的是：「我不去恨。我的詩中沒有恨。」在我看來，這一點是非常困難的，不管在哪一個時代，好的或壞的，都不容易發現一個沒有恨的人，更何況是詩人。但我以此為鑰匙，將商禽的詩轉開來讀了又讀，果然發現，這或許是真的，他的詩雖然缺乏莫札特式的「歡暢」，內含許多黑暗與苦澀，卻沒有恨，也絕不缺乏幽默的笑聲。我不知道他是如何做到的？想必是因為心胸寬大吧？但我想詩人快樂與否、內心黑暗與否，並非一個簡單可以回答的問題，也不是一個重要的問題，更重要的是，既然快樂是如此缺乏，甚至需要想像力才能到達，那麼，何不就讓我們面對現實中的一切不快樂與荒謬與黑暗呢？或者，當我們進入並習慣心裡的黑暗之後，居然發現，比起這個時代追求的光明，黑暗竟是如此地祥和與靜謐，簡直讓人捨不得離開.........不管如何，最後就讓我用這首《電鎖》來結束這篇介紹吧：

我也才終於將插在我心臟中的鑰匙輕輕的轉動了一下「咔」，隨即把這段靈巧的金屬從心中拔出來順勢一推斷然的走了進去。
沒多久我便習慣了其中的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