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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間:2009/6/4~7/31
地點:淡水有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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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活動免費,歡迎參加
第六場:7/4(六)20:00 莊重的抒情詩人──龐培
第七場:7/12(日)20:00 唯物論與反詩歌──臧棣詩的身體政治學

莊重的抒情詩人──龐培  /黃粱天空藍得像葬禮

天已藍得歡暢
藍得像窮孩子的心
天空是少女的髮夾
藍在鋼琴的黑白琴鍵上
那是紫羅蘭的藍
藍得像手指跳躍,像多年難忘的時光
像僻野牆根處一種無名的呼吸
天空藍得讓媽媽一展笑顏
——大地的芳心萌動
這是我記憶猶新的悠悠古昔

<天空藍得像葬禮>是龐培獻給過世母親的詩章《母子曲集》當中的一首。龐培的文字溫婉深情,將漢語文字造象與抒情的魅力發揮得自在淋漓,柔順而透明,文字彷彿甘泉般清洌,飲之舒暢溫暖人心。這首詩以舒緩明淨的節奏歌嘆一個孩子對亡母的懷念之情,以綿密的情感連續召喚了十種意象:天空藍、葬禮、窮孩子的心、少女的髮夾、黑白琴鍵、紫羅蘭、手指跳躍、僻野牆根、媽媽一展笑顏、悠悠古昔。這十個從詩人內心深處被詩意繩索釣獲在紙上的語詞,疊映了一個又一個染浸過個人情感的影像,在現實空間裡開啟了一方新地,使人子懷思之情得到安撫與容納。這十個情境詞組看似隨意拈來,內在的美學聯繫其實井然有序。「天空藍得像葬禮/天已藍得歡暢」,哀傷的對立/對話面正是歡暢,「天空藍」同時顯現了生命之昇揚與傾覆。這首詩以一系列情境對比/對話方式,反復推蕩人子對母親的永恆懷想:
死亡(葬禮)──生命(歡暢)
願望主體(窮孩子的心)──願望客體(少女的髮夾)
靜謐(黑白琴鍵、紫羅蘭)──動盪(手指跳躍、難忘的時光)
大地(僻野牆根、呼吸)──天空(藍、媽媽一展笑顏)
過去(悠悠古昔)──現在(我記憶猶新)
母與子聖潔親密的情感就像「天空藍」,廣大、靜默而永恆,浩蕩空闊的詩歌場將珍貴的記憶收藏在莊重的文字寶盒裡,以人性本然的孺慕之情消解生死無常的催迫。
永恆的母親形象,在《母子曲集》的末章<輓歌(睡姿)>化身為清新安詳的黎明,她長眠在藍天深處,安息在破曉時分裡,田野的涼風習習拂面,那正是她──「裹著黎明的床單/露出均勻的睡姿」──平和、怡悅,溫暖人間的「母性」。《母子曲集》組詩31首,龐培通過對母親的懷念、母親形象的素描與母子親情的撫觸,深刻地傳達「母親──人性之根基」這個永恆命題。母性之愛是人性之愛的基礎,母親之受難是一切人性受難的核心,「母親的臉」默默地承受了人間一切苦厄與災難。「收割之後/荒涼的田地,巴赫彌撒曲/一縷折射在管風琴上金色的光線/以及恒河的水流,在風暴中呈現/觀世音的容顏——母親!/我把這一切看作是你那張受苦的臉」(<肖像一>)。
人子對母愛之感念與母親對人子的關懷,母子深刻的交融之情構成了「家」的基本旋律,這是《母子曲集》的詩意迴響根源。《母子曲集》的開篇之作<街路熱烘烘……>,作者重現了一幕動人的生活記憶場景:媽媽安寧的身影推開熱鬧動蕩的街道,從工廠下班,步行回家──

<街路熱哄哄……>

街路熱哄哄
晚風裏有媽媽下班時腳步莊重的氣味
她去街上的中藥房一小會兒
我已記不起那張薄薄的白紙箋上
開列的藥方名
但我暮靄的身體裏有她沉沉的酣睡
一生的勞苦
我以一顆剛萌芽的少年之心,久久品味
在閣樓的幽暗裏
朝夜晚的星空,無意識地轉過眺望之臉

龐培的詩裡,一切生活細節皆染浸著情感印痕,萬事萬物不分階級、無論品類自由交談彼此關連,星空、閣樓、街路、腳步聲、藥箋,共同滋養出一個生趣盎然、滿懷愛意的生命網絡。這首詩,以閣樓上的少年「轉過眺望之臉」這個動作,牽動人性深處微妙的漣漪,一份渴盼,一種等待,將幽暗中渺弱閃爍的人性之光導向廣闊穹蒼。而另一首詩<母愛>,漫流著母親不經意嘆息聲的洗衣池邊,人子為母愛鑿刻了另一個永恆迴蕩的動態雕塑:「在你手心裏/我每天都長大一點/在你溫柔的注目下,我的黑髮/已有了最初的青年形狀」。《母子曲集》之深刻不止於個人親情的回憶,而是對人性空間的立體模塑,觸摸人性情感的曲折側面,令「母愛」之深沉與奧美在文字中永恆流傳。對人性之初的記憶,即是對人性家園的守護。《母子曲集》之卓越在於通過文字深情的牽引,母與子攜手重返家園,讀者與詩人共同經歷了母子之愛細膩深刻的體驗;當往昔「溫暖的家園」從夢境中甦醒,對當下「廢棄的家園」才能生起關懷與重建的願景,這是龐培另一組詩《廢園》的主題。

雨中的廢園

「雨」的意象,在龐培的詩篇裡佔據著廣闊篇幅。《母子曲集》中有一首回憶童年,標題為雨的詩,雨絲們在屋前屋後交談著童年往事,文字以平靜的語調隱約透露雨幕之外的滄桑世事,“安靜做人”的艱難與幸福,雨,淨化了人間悲喜:

<雨>節選

他倆談了田埂上的稻茬、青蛙
談了農家土廟裏的佛龕
談了夏日裏遠足
談了小時候的貧窮

密密的雨絲,輕柔
彼此手指輕碰
用不出聲的眼神
表白兒時的欣悅

自天而降的雨,通宵達旦
帶來萬物生長的氣息
從不過度悲傷
也不過分歡喜

媽媽臨終前
一定曾懷念這樣的雨
透過白茫茫的雨幕,安靜做人
幾乎是她全部的幸福

在多雨的龐培故鄉江蘇江陰,雨水伴隨著江南抒情詩人成長,共同經歷時代的浮沉。雨幾乎可以化身為萬物,雨之茫然是屈辱的淚水,雨之暴烈是洗滌屈辱的力量泉源。在<道路的屈辱……>這首「無人」的短詩中,天地以一種剛強堅韌的赤裸身體,默默承受了難以言形的世間苦難,龐培以簡潔有力的五行枯澀之筆畫出一張精神尺幅巨大的「受難圖」──

<道路的屈辱……>

道路的屈辱,被雨水沖洗得乾乾淨淨
露出石頭,和發過誓(但無人記得)的
坡道的斜度,
露出清濕的草葉、受苦的群山
以及平靜的、彷彿大權在握的海洋──

被無名群眾的腳步所踐踏的道路,一路傾斜,滾向涵納一切愛恨生死的汪洋,吮吸了飽滿的罪行與苦難,淋濕過眾多的施暴者與受暴者的雨水,在融匯記憶與遺忘的山河歲月裡,再也無法分別「痛苦」的根源!這首詩透過悲憫之心,將斑剝大地上「人」的個體災難消解,把苦移轉給見證苦難歷史的「群山」。這是一首無言的詩章,苦難被鑿刻在字裡行間,彷彿以文字在空氣中書寫,將虛無的記憶割劃出血淚來。<道路的屈辱……>是一首「大詩」,短短的五行詩,力道萬鈞!寧靜深刻的詩意透視,靜默磅礡的廣大胸懷,一層一層掀開痛苦與逃避痛苦的雙重裹屍布,詩引導每一個「死者」重新去觸摸「生命」。

風中傳來更多的暴行
窗外的閃電,像鄰居響亮的哭喊
一匹被撕裂的布,蒙在黑夜臉上
秋天的運河,在為
死去的女嬰和烈日咆哮
天空中,淌滿受到恐嚇的屈辱的淚水

樹根用它密集的肝臟、雨點
敲打兩岸的樹林

──<秋天的運河>節選

「死者」是誰?而「生命」又是誰?風中的「暴行」來自何方?「哭喊」誰人聽見?怎能遺忘?龐培的詩章,情感內斂語調定靜,毋須雄辯之思,不必控訴之情,情思婉轉而意志堅韌,以微風輕拂般的表情與身姿,平和莊重地直抵人心深處。
龐培詩賦與無情的天地萬物知覺與生命,文字渲染著深刻性情,醞釀出動靜交織的幻象使麻木昏迷的「現實廢墟」短暫甦醒過來。「廢園」的意象在龐培的詩裡傳達出複雜的時代意涵,「時空的廢園」隱喻社會環境之荒涼與文化傳統的廢棄;「身心的廢園」表達人心之虛無與身體的拘囚。《廢園》六十首系列組詩,以歷史影像剪接、生活情境交疊的方式,試圖為時代的整體經驗與社會記憶造象,結構出一部猶如史詩般萬象叢生,瀰漫著浩劫過後悲涼氣息的詩章。

<廢園之四十八>

他在尋墳地:三月的墳地。
三月的江南是一個雨的大墳場。
他在早春的雨絲裏讀著碑銘。
斷垣殘壁的春天,
有一行小小的文字標明年代。

他在尋先祖們的葬身之地。
他踢開雨的礦石,扔下
雨中的鐵鍬,
緊緊抱住一個殘缺的石獅子的頭,
和一塊斷碑。

碎裂成兩爿的雨水
在他發著燒、蒼白的病容裏流淌。
他聽到一個聲音,
呼喚他的乳名;
而古代的稚童們喊叫著彼此,衝進雨幕裏……

他穿過哭泣,
披上蓑衣,等下雨停,
那魂飛魄散的雨……
在淚水模糊的遠方留下一個小小的祭品:
春天,一隻峭壁上的雨燕。

「春天」原本是萬物欣欣向榮的季節,但在「廢園」中,春天的形象居然斷垣殘壁,春天衰病成了一個祭品。人到底要用春天來奠祭什麼呢?這個發著燒面容蒼白的病人,他在尋覓什麼?「三月的江南是一個雨的大墳場」、「碎裂成兩爿的雨水」、「那魂飛魄散的雨……」,春天只能用來哀悼,春天不能令人對生命滿懷希望,因為時、空、身、心全體虛無的存有與存有者,他的過往只留下一塊斷碑,峭壁上的雨燕又豈有他處可依止?當雨、春天、三月、江南接續著衰朽,魂飛魄散的雨糾纏著每一個活著的人,人,無家可歸,歲月,果真是一座廢園!

形容之美,美之形容

一整座的「江南雨」、一整座的「廢墟」,形容巧妙而視野空闊。龐培詩的抒情氣質,有一種本性般的哀戚,來自身體性經驗揮之不去的滄桑感瀰漫于詩行。可這般的哀戚並不殘缺,因為它源自對整全的生命之呵護,源自對心靈之美的珍惜,對於生命遍處遭遇摧殘有自覺反思的能力與勇氣,詩人才能以詩篇洞見人間實相。龐培詩中觸目可見的「形容」之美,來自對「美」之根本的體悟,或者可以說:是「詩即生命」的一場見證。從生活在廢園到發現廢園,從淪喪的家園中挽救出廢墟之心,正好是一段深刻的詩意歷程。「美」不是生命的裝飾,美是「存在」中一種斷然的尺度,時時提醒著生命──生命正在變形,生命正在流逝……

新的一天,陽光抽回白皙的大腿,
美只是最為奧秘的傷害,
也最性感。話語
被分別說出三次。
一次說給空氣,說給陰影和牆的大聲慟哭,
說給天氣的側影;最後一次
到達她懵懂的耳朵……

──<房間>節選

「美」是一把刀子,房間的陰影部份被一道射入的陽光切開、照亮,當陽光瞬間拔出匕首、抽回白皙的大腿,那性感的危險的光之刃將空間孤寂劃開一道血口,你聽見「美」之啜泣聲了嗎?沉睡之「美」被喚醒,心靈因為隔岸措手不及而哭泣──催促陰暗、沉淪在暗角的「生命」抬起傾聽的頭顱。詩人對「美」之形容,生發了詩篇「形容」之美;關閉的心開啟了,孤獨正在尋找出口──

<小詩>

愛。一種孤獨的吞咽。
那些輾轉沉默,未曾說出口的話語
被廣大的喧囂和人群
遮掩,構成我們的一生

我只是伸手要把窗打開——愛一個人
即是愛他(她)這一無意識的伸手……
她那潔白的雙手
令我夢縈神繞

「愛」是祈禱的手勢,有無端之美,愛之初衷神秘難以言喻;對這一無端由的意念起伏,唯有詩之形容差可親近。詩從生命的黑暗裡打開一扇天窗,在靜默的孤獨空間裡雕塑了一雙手,一雙祈禱的手,一雙渴望打開心靈窗戶的手,誰來親睹與接引?
龐培的全體詩篇中有四分之三的雨水,這些彷彿眼淚的雨水經過詩人靈動的造象與形容,人之心識的轉動剎那間被停頓住,透過「詩」,人得以內觀廣闊天地的奧義,瞥見抽象的意念波流瑰麗變幻之影;透過光影琉璃,「生命」顯影其莊嚴。「雨」洗去了時代燥熱的火氣,督促人心重返母親溫暖的懷抱,消解了歲月中無家可依的普遍孤獨感,「在我一生最離奇陡峭的中心地帶/我的正前方是吃力勞作的媽媽/左面是家,右邊/垂垂樹蔭的孩提時代/掠過一陣驟然而至的新月形黑暗。」(<新月巷>),樸實的母親形象在生命的正前方,指引著時代的陰暗與家的光明艱難前行。家園之興衰愛惡,詩中歷歷分明;生命之坎坷頓挫,愛裡宛然消釋。龐培的抒情詩莊重深情,詩中的每一個字,曾經詩人親手捏塑,以戀人般的愛意親吻,字字身心輕盈、面容清明如童子。一個時代的抒情詩,自有一個時代的愛的容顏;一代的抒情詩人,是一滴永不枯竭的淚,普遍心靈因此懂得了痛苦,懂得凝視生命。

龐培簡介
龐培,1962生於江蘇江陰。1977年初中畢業,在輪船站、造船廠、紡器廠等單位做臨時工多年,期間熱愛上寫作。1985年發表小說處女作,主編民刊《北門雜誌》。獲1995年度首屆“劉麗安詩歌獎”,1997年度“柔剛詩歌獎”。著有散文集《低語》、《鄉村肖像》等數種。

◎龐培詩選《四分之三雨水》(黃粱主編,臺灣唐山出版社出版,2009年8月)

龐培《母子曲集》選13首

◎一段廢棄的舊城牆……


弄堂深黑
弄口一片蔚藍僻靜的晴空
彷彿暗黑處凹陷的石板路
在那裏面,我記得兒時的腳步聲久久回蕩

每次路過,我都不得不攥緊拳頭
或想像中媽媽的衣襟……
那裏的靜謐異常深沉,散發千年的貧困
多少光陰的腳步聲消失在其中——

我是那無數腳步裏最年幼的一種
也最天真。當恐怖和無名的恫嚇
來臨,母親的笑臉
世界永恆的形象,油然而生……

◎在樹林裏

在樹林裏我曾看見田野泛綠
媽媽,在你身旁我曾有許多
溫暖的春天
當你走路去上班而由我
陪伴,我們有時還手攙手……
你不記得了嗎媽媽?

那些渡過了饑餓年代的小鳥
在沿途的樹叢草堆嘰嘰喳喳
它們聽過你彎腰詢問我功課
它們知道我滿臉的欣喜,或突然的
憂愁(當你往我口袋裏塞糖果)
庭院深處飄來桂花的清香——

媽媽,媽媽!
你眼睛裏有著春天的漣漪
它激起我生命中最初的波瀾
那是晨風颯颯中你的黑髮,在郊外
開春的大地也像你一樣樸素端莊
筆直向前

◎飄雪

她是我童年的太陽
當我長大成人,她是我身體裏的歌曲
雨滴和星辰
我的話語中有她的聲音
我的悲傷裏有她的神情
她那善良的面孔被醫院的大門
拒之門外
那是一個飄雪的冬天,縣城裏家家戶戶
都預備過年
一條條白色衰悼之路,從天而降
黑夜飛旋出葬禮的碎屑
遠方,冰凍的曠原仍有一條
我兒時上學的小路
漫天風雪,彷彿仍伴有母親灼熱的體溫
我真想用天邊房頂上的炊煙
去溫暖她的訣別,她那顆
黎明前夕,僵滯的心……

◎肖像一

孤獨的進香者。外省口音的手藝人
凌晨過江來的蘇北小販
在冬日的寒風中紮起古怪的頭巾
以及江面的濁浪。客輪離岸時
相互碰撞——……
所有這一切,母親,我都把它看作是你的臉
是你的臉在茫茫人世間,朝向我。

十二月的曠野。清寒
滿天朝霞是凜冽北風的寒意
我在這樣的寒洌中看見你
兒時鄉間紅紅的臉蛋
看見你小小的赤足緊偎著野花
當早春二月的田埂
像窮孩子窘迫的新年,依依不捨

你靈魂深處有一雙純淨的小手
年輕時你用它來溫習刺繡,積攢嫁妝
人群中你用它歡呼抗戰勝利
1945年,那是14歲的你,在大街上
攙扶一名退役軍人的老淚縱橫
擦拭一朵園中茉莉的眼淚……
過江時你緊捂住難民船的錢包

耶魯撒冷的十字架
古塔秘窟中的佛骨。收割之後
荒涼的田地,巴赫彌撒曲
一縷折射在管風琴上金色的光線
以及恒河的水流,在風暴中呈現
觀世音的容顏——母親!
我把這一切看作是你那張受苦的臉

◎肖像二

你在年關的困厄中匆匆起身
趕去上那個好活命的長日班
你的工作幾乎沒有休息。不能坐下
只能站立

你在路上
就已看見自己站在沸騰的布機前
你靠機器的震耳欲聾
換取了一家人的溫飽
當你死後多年,你的身子
仍在冬日的寒流中踉蹌。追趕塵世的時間
靈巧的手指從未因死亡
變得遲鈍

相反,是死亡木訥
在你面前。放棄了它的機敏
旦屢屢稱病,缺席於
那扇冬日風雪中的廠大門……

◎秋天的媽媽

母親,秋天來了
早上我曬被子,看見街區的上空
朝霞滿天
我有一種被露珠簇擁的感覺
我晶瑩地在涼風裏停留了一小會兒
想起十年前那場小小的出殯
秋風不斷地吹來
它就在房門不遠的空地上,由一大堆
你生前遺留的衣物
變成熊熊燃燒的火焰……那火光,母親,今晨又回到我腦海裏
如同滿天的朝霞,溫暖
耀眼
自那以後,這世界就開始蘊含一種
你露天的葬禮之美
無論秋冬寒暑
不管我出門多遠
我都看見你離別人世的表情
看見羸弱的身體,變幻成田野中的一隻風箏
一雙少女之手
風霜雨露
是束頭髮的,你做新娘時的絲帶
以及你在故鄉的麥浪深處,在月光下
身子的前傾(當你開懷奔跑……)——
母親,今晨你在秋風中
和我會面
我禁不住想告訴你:我已人到中年
已略知珍惜早晨的美
我改掉了晚起的習慣
努力向微風看齊
在陽光面前,我已是個聽話的孩子……
請你放心,媽媽
經過多年漂泊,你昔日淘氣的無賴小兒
已大致成人……
今晨的秋風深湛、恬靜
我禁不住伸出手去摸一摸——
這天地遼闊的誕生之美,葬禮之美
浩大、燦爛
還有你操勞的一生,風中飄揚的
斑斑白髮,媽媽!

◎廢墟:泥濘和彈孔中的媽媽

你身上有舊街窄弄堂的氣息,媽媽
你身上有戰火的氣息
你曾是逃難人潮的一名嬰孩
在廢墟,泥濘和空洞的彈孔中熬熬待哺
媽媽,你那雙小手多麼髒!
你餓著小肚皮拼命啼號,聲音那麼難聽!
——媽媽,我親愛的媽媽!

你的脾氣,那麼節儉
以至於睡覺的姿勢不變
大清早睜開眼睛,就看見貧窮來敲門
在你面前,貧窮也是怯生生的
我們小時候都不敢大聲說話,都輕手輕腳
因為你憎恨任何形式的浪費
因為討你歡喜是那麼難,那麼費勁!
你眼睛裏有永不涸竭的時間之淚
——媽媽,我親愛的媽媽!

◎長日班的媽媽

媽媽上長日班帶的飯菜
用的是一只用了多年的舊茶缸
上面的搪瓷早已剝落
表面的花印已看不大清
一年四季,無論寒暑
茶缸裏只有一小口飯
米飯上是一小塊青菜、豆腐
外加幾根蘿蔔乾……
她用一隻自己織的網兜拎著它——
在那個年代,城鄉間有許許多多
這樣的女工、女職員,仰臉微笑
用生著病的虛弱的膝蓋
涉過重重饑餓的年代——

◎新月巷

已經沒有一條完整的巷子可以回到兒時
回到媽媽在其中種菜的天井後院
在那裏 我曾隔著一道籬笆
眺望一個陽光普照的新夏天
閣樓的椅子上疊有乾淨短褲
有藏起來的掏知了竹竿
熱風吹來翻舊的小人書上的冒險經歷
媽媽在菜地上揩汗
我看見她身上的斑斑樹影
白雲在房頂追逐南瓜地的花紋葉脈
蒼蠅嗡嗡叫著
院牆的嘴嘬吸枯井殘餘的水汽
媽媽彎腰,又朝前移走一步
這一步如此漫長,時至今日
我仍然能感到她空氣中的腿和腰的份量
我眼睛裏仍有那年夏天火辣辣的太陽
我感到眩目、耀眼
彷彿站立在人生的高原
在我一生最離奇陡峭的中心地帶
我的正前方是吃力勞作的媽媽
左面是家,右邊
垂垂樹蔭的孩提時代
掠過一陣驟然而至的新月形黑暗。

◎天井那一頭

最初的日光……
是弄堂裏幾處生柴火的煙
麻雀在屋簷跳躍、拉響
大餅店門前的鼓風機
街頭的老屠夫把一匹剛殺完的豬胴扔上墩頭
“撲”地一聲——

有人靠牆放置馬桶
淘米洗菜的河埠頭飄來陣陣帶魚的腥氣
市井的朦朧中天色酷肖
沾在菜竹籃邊沿的帶魚的腥白
此時秋色已深、冬瓜老了、白菜
尚欠風寒、茄子捲心菜正好

媽媽趕早拎回來的
是一大把霞光中的小圓辣椒
茭白、豬肝、粉絲
和她愛吃的蓬蒿菜……
時隔多年,我的眼睛仍感到新奇——
彷彿剛剛睡醒在那張童年的小床——

◎……一捧春天的泥土

一捧春天的泥土裏必將有我的母親
圍牆田埂是她濕漉漉的眼瞼
曠野的風是我背著書包,一路小跑的風
為了更快回家我穿過幾個郊外的村落
當我因為孤單而倒吸一口冷氣
那天邊靜美的夕煙,必定有
媽媽的呼喚
——是她鑲了黑紗的遺像

屋簷下雨絲淅淅瀝瀝
是她年幼的孩子,我未見面的兄弟
在故鄉的弄堂口我們一起玩鐵環遊戲
她再次生育我是在不知名的荒郊野外
她的子宮是樹上吱嘎的烏鴉
當她在夜色中臨盆,我們倆
都有一個船櫓河灣的共同的祖母
——一個蘆蓆搭的流年窩棚和奶水

一場滂沱大雨中必定有我母親!
閃電打過之後燃燒的貯木場必定有她
凋零的芍藥、玉蘭和帶刺的薔薇
那天空的井臺邊,靠牆的樹叢
必定有她
在我小時候曾為之黯然出神的遠方
在我童年的淚痕中
——媽媽!我親愛的媽媽

◎清晨

清晨的腳步聲
慢慢經過我童年的小屋
我還分辨不清男性和女性
還不大懂得淚和笑……

而人世的腳步莊嚴、神秘
比晨風吹拂樹葉
比屋子角落的那管竹笛
比鳥鳴聲不知要好聽多少——

就像蘆葦被割時天色灰暗
就像灶柴灰慢慢烘焙一小粒白果
像塵封的記憶 溫暖地
熬過了黎明,小小的死……

我在那腳步聲裏看見一張媽媽清新的臉
愈來愈年輕
愈來愈體面
更近,更遠——

◎輓歌(睡姿

她已長眠在藍天深處
在破曉時分薄薄的雲層
她的年輕美好
宛如田野習習的涼風
裹著黎明的床單
露出均勻的睡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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