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臧棣
時間:2009/6/4~7/31
地點:淡水有河book
第七場:7/12(日)20:00 唯物論與反詩歌──臧棣詩的身體政治學
第八場:7/18(六)20:00 看?被看?物?非物?──蘇非舒的物思維與詩實踐
第九場:7/26(日)20:00 新鮮的語言花枝──車前子的詩歌園林
第十場:7/31(五)20:00 哪一年,哪一天,只有菊花香──致蘇淺書
唯物論與反詩歌──臧棣詩的身體政治學 文/黃粱

<反詩歌> 臧棣詩


幾隻羊從一塊大岩石裡走出,
領頭的是隻黑山羊,
它走起路來的樣子就像是
已做過七八回母親了。
而有關的真相或許並不完全如此。

它們沉默如
一個剛剛走出法院的家庭。
我不便猜測它們是否已輸掉了
一場官司,如同我不會輕易地反問
石頭裡還能有什麼證據呢。

從一塊大岩石裡走出了
幾隻羊,這情景
足以糾正他們關於幻覺的討論。
不真實不一定不漂亮,
或者,不漂亮並非不安慰。

幾隻羊旁若無人地咀嚼著
矮樹枝上的嫩葉子。
已消融的雪水在山谷裡洗著
我也許可以管它們叫玻璃襪子的小東西。
幾隻羊不解答它們是否還會回到岩石裡的疑問。

幾隻羊分配著瀕危的環境:
三十年前是羊群在那裏吃草,
十年後是羊玩具越做越可愛。
幾隻羊從什麼地方走出並不那麼重要。
幾隻羊有黑有白,如同這首詩的底牌。

「反詩歌」反的是什麼?首先它是反現實的詩,詩不是現實攝相,現實中不會出現「幾隻羊從一塊大岩石裡走出」這種怪異景象。詩顯影的是詩歌場域(詩意空間),詩的現實是生活現實的內面,顯影隱匿的現實是「反詩歌」第一層次的反。「它們沉默如一個剛剛走出法院的家庭」,真正的詩從不亟亟于言說,不為自己辯護,詩直接裸裎真實,因為詩的身體已經歷過生存的審判,詩的語言是靜默的語言。詩意空間不判然二分真實與幻覺,心靈想像經過語言這匹神祕的黑紗一晃,變造出「嫩葉子」與「消融的雪水」,詩,使大地回春,萬物欣欣向榮;詩不只返照「現實」也返照「美」催生「美」,這是反詩歌第二層次的反。羊大為「美」,「黑山羊」是另類的美,「羊玩具」是虛偽的美,「做過七八回母親」表現生命豐碩之美。反詩歌第三層次的反是反身體/主體抒情,身體界域投射出相屬的世界觀,身體與心靈、生活、社會、文化等空間的交談互涉,形塑出既變幻又固執的存有與存有者,此即身體政治。反詩歌反單一獨斷的自我認知,因為身體本然是一座空城。「對我來說,/肉體就是永恆的物質;/也只有這樣,我才能習慣於/它的尖銳和短暫。」(<空城計>)
如果「心」是一扇門,打開它你會發現一個房間,甚至一座城市,不同的門打開的風景也不同,以致於你會迷失,不是認不得路標,而是弄不清「自我」是哪一個?肉體的「尖銳和短暫」造就了永恆變幻的人的圖像,色的本相即是空。身體不只被變幻不定的多重自我操控,也囿限於社會現實頑固的牽扯,個體的我與集體的我們之間被時代的激情氛圍模糊了界限──

一條街延伸如邊線,只是
我們暫時還不知道比賽場
是在左邊還是在右邊?
我們通常是觀眾。但也不妨說,
將我們捲入其中的比賽是沒有看臺的。
每個人的腳下都有一隻球。
──<知春路>節選

臧棣是學者,但沒有學院詩人的故舊氣息;他有浪漫詩人的性格,但絲毫不耽溺於表現自我的主體抒情。臧棣詩有思想者的氣質,它著意于宏觀結構式的詩意空間書寫,脫略片段意象的捕捉與修辭經營。語言策略主要來自於生活語言的變造,開發語言書寫的新程式新境界,而非拘泥於傳統範式的文學語言提煉,對生活現實與自我認知保持一種時時的警覺,以旁觀者的立場導演詩意的戲劇,劇中人既是自我也是他者,生活景觀往往似曾相識,仔細尋思文本細節與情境轉折令人暗暗吃驚。

<最孤獨的事情>節選

井很深,並且早已乾枯。
一大群人看著熱鬧,
焦急地等在上面。

而剛從井裡爬上來的人
不得不再次下到井底,
因為有人付了錢——
他急於知道
這條狗到底是怎麼死的。

這條狗的主人死後一個星期,
有人還在一家美容廳附近
看見過它。

而後,它溜達到另一個城區。
它的表情就像是它被人利用
弄丟了整整一齣戲。

生活就像喪家之犬無有歸宿,隨時隨地畫清界線的時代使我們成為生活的旁觀者,「人」的主體性永恆地缺席;孤獨而可悲的是,你還要為生活的不由自主作出解釋。臧棣導演的這隻狗很稱職,詩的現實比生活現實來得更深沉更有魅力。在<我鄰居的狗>這首詩,臧棣藉著狗重新組合詩與真實的關係,寫詩其實也像在紙上溜狗,詩人在紙上研究狗的斑紋,「狗的耳朵太難畫了,比眼睛還難畫。」詩在想像中描繪出一隻狗溜達的模樣,還播放出它的吼叫聲。「鄰居」這一現實中的他者,在詩篇裡成為多重自我中的「另一個身體」。
反詩歌的第四層次是反溯詩的初衷與源頭。詩來自花開枝頭,詩的思維基礎表層是類比,將人類比于萬物,將心類比於神,將握緊的拳頭比擬樹上掉落的松塔。詩的思維更深層的基礎是召喚,「而我正寫著的詩,暗戀上/松塔那層次分明的結構——/它要求帶它去看我揀拾松塔的地方,/它要求回到紅松的樹巔」(<詠物詩>)。文字之詩渴望回歸混沌之詩的初始,回到蘊造自然的雄渾流動的能量統一場。詩出自人心,但高於人為造作,通過詩這條道路,人學習仰頭察看萬物始生之處。
在《絕對審美協會》詩歌系列,臧棣寫作了一連串對應詩之本質的<× × 協會>詩。「絕對審美」即詩的代稱,唯有詩之美,超越對真實的辯證推理,取消美學中的等級階梯;詩之美是身體、語言與世界,三者相互關係之瞬息幻化,三者協同合作之即興組合,此乃「協會」之義,《絕對審美協會》系列探索了詩的審美經驗領域。

<保護濕地協會>

一波又一波,綠浪推敲著
我們的合同,就好像它面臨著
再一次被續簽。“還有什麼任務
要交給詩去完成嗎?”當你這樣問,
你莽撞得就像附近一隻被圈養的火雞
分不清現實和夢境。你真的好意思
覺得自己被生活背叛過嗎?
所以說,環境是一隻環,要麼學會
把它戴到手指上,要麼仿效獅子
用力一躍,鑽過它的空心。
說實話,你來到這片濕地的時間
已有點晚,但也還趕得上捕捉一些背影——
一隻白鷺正走向它放在蘆葦邊上的
專用信箱,它的身影輕捷,朦朧,
像一個剛答應了求婚請求的年輕女人。

詩輕盈潔白如一隻野地鷺鷥,一隻行走在生活沼澤上身影輕捷的美麗生物,它從不被現實圈養,在泥濘地裡穿梭自如。在<苦肉計協會>臧棣創造了一位舞者,他將免費為我們表演帶著鐐銬的舞蹈。沉重的身體之舞是詩之美,嘩嘩顫響的鐐銬也是,身體與無形鐐銬的日常言談是「詩」的身體基礎。「詩」彷彿道成肉身,是身體接受過存有試鍊之後的判決書;而「詩」又是語言美妙的遊戲,「字」在沼澤中即興升降來去自如,詩的輕盈與沉重並行不悖。詩的審美經驗具有超越經驗模式的精神之美,幾隻羊無端從岩石中走出來,不需要什麼理由與證據。詩潛行于地底下也高飛于雲層之上,詩不模仿現實,而是以令人詫異的加熱、擠壓、梳理、嫁接語詞的諸種方式,錘鍊嶄新的建築工法,打造一座流動的建築。
詩之心聲為知心者開啟,此之謂「知音」。《知音學叢書》系列臧棣探究詩意空間的虛實,探索詩的美學基礎如何立足於一枝草,立足於點點滴滴的日子,又如何開發出植物學般的豐美與細緻,詩融匯萬象,能與萬物談心,詩是一杆秤──

這厚厚的灰雲就像一杆秤,
秤完了懸崖和大海,秤完了
千里迢迢,又主動跑來
要秤小日子和大無畏。
經得起反差,那才叫鬼見愁呢。
每一樣東西都難不倒你,
──<反差叢書>節選

詩無處不在,詩的源頭是大自然,詩是創造性自身,詩的祖國是小溪流上的石頭,柿子樹下的松鼠,「而白雲的小手推車在上面/推著暴雨的新娘」(<祖國叢書>),「暴雨的新娘」是大自然的一面詩鏡,醞釀一切生存的根基。「白雲的小手推車」是變幻莫測的詩心,推動無邊落木蕭蕭下;一旦雲雨散空之後,別無他物的語言風景,「像藍鏡頭依次推出碧藍天色,/蔚藍山脈,靛藍湖光和幽藍蝴蝶」(<別無他物叢書>)。詩是瞬息萬變的思維之風,詩的語言表達就像空中雲朵因風賦形;詩的審美判斷決定了幾隻羊有黑也有白,詩意空間虛實莫辨無法以百科叢書來窮盡。
詩人以身體潛入生活底層,打撈沉埋在湖底的現實影像與歷史記憶。北京大學未名湖,見證中華民族現代化歷史的百年坎坷,時代的愛恨虛實迴盪在湖光波瀾裡,未名湖是一座沉埋歷史興衰愛惡的淵藪。臧棣的詩歌系列《未名湖》試圖從嘴巴縫合皮膚發藍的湖水中,打撈收藏百年的歷史遺物,時間的詛咒與祝福。未名湖活得夠久,而且將繼續活下去,未名湖接納過什麼歷史情境?袒露出什麼生存啟示?

第一回,他完全沒有經驗。
他用力一抖,把網裡的東西全都倒在了地上。
他半躺著,喘著粗氣,就像
一個剛拿到合格證書的潛水夫。
他這樣排列打撈上來的東西——
小歷史,小藥瓶,小政治,小鏡子,
小未來,小鞋,小邏輯,小蝦米,
小眼睛,小語錄,小烏龜,小日子。
──<未名湖:第一回,他完全沒有經驗>節選

詩的視域之獨特,在於詩人找到切割現象的三十六種工具與打磨方式。第一種方法是潛入水底,讓呼吸幾近窒息,這是最直接素樸的方法了,讓身體直接被歷史淤泥包覆,再艱難地清理歲月的外皮。唯有直接撫觸歲月清理過去的沉積物,才能徹底省思當下的生存,省思是身體性經驗,不是知識辯證。《未名湖》系列是詩人重塑歷史視野的精神性筆記。
臧棣詩的身體政治學,來自對「身體」觀看與被觀看之敏銳反思,來自對「自我」的真實與虛妄之多重質疑。「注意角度,因為有時候,選對了,/僅僅依靠角度,你就會留下/一個難忘的身影,甚至是在非人的歷史中/擁有那些難忘的時刻」(<未名湖:介紹人坐在湖邊的石頭上>)。身體無法逃脫時代政治的侵洗,政治自然也烙印著身體欲望之繁華與虛無;當歷史事件的迷霧散去後,迷惑依然無法澄清,唯有獨特的詩的視域逾越了時代集體制約,為身體留下一個難忘的片影,甚至天真的呻吟……

<唯物論>

天真的物呻吟著。
回聲很有趣。
我想弄清楚我看見的
究竟是什麼。我想對你描述它。
這個下午是雲的傑作。

桂木灑下的樹蔭
像穿著綠拖鞋的波浪。
一條小船在我的身體裡迎接我的到來。
多少這樣的自我暗示
才能贏得一次信任?

凡是可見的物
都不會發出這樣的聲音,
完全隱形的物
也不會讓我們像這樣去面對它。
我向你保證,我知道我在說些什麼。

其他的物在哪裡?
我是我的物:假如這是真的,
你是否會擔心有一天
你也會發現你自己身上的物。
呻吟即呼籲,這樣的巧合的確很難得。

天真的物在這首詩誕生前
固執地暴露我們,反反復復。
在這首詩完成後,
它開始知道
它到底天真在何處。

臧棣詩的身體政治學從「反詩歌」開端,最後來到了對「唯物論」之冷靜剖析。將身體的政治化魔咒祛除後,赤裸的身體現在才正要性感起來,唯物化的身體使我們的「心」暴露得更徹底。詩的真實在臧棣詩「反詩歌」與「唯物論」的反復磨洗之下,放射出稜角逼人的思想光芒,呈現出更加解離的精神形體,更難測知的物質內涵,但「語言」得到了出離模型的自由,「真實」不再是唯一不可更替的現實標的,而「現實」也不再是無法逃脫的生存牢籠。臧棣詩通過語言的自由化過程,將語言符碼還原于魅之神秘,避免自我表述陷落於專制獨裁的迷思,是專制的自我推擴了極權制度。臧棣詩藉著對身體政治化之感思與諷刺,祛除身體異化之魅,解除身體的唯物化傾向,使身體有機會再度贏得心的信任。
臧棣詩學將詩歌建築在現實的裂隙,探尋多重自我空間,凝視生活的側面與反面,撫觸存有之塵,隱然將時代的風雲變幻暗示與拖承。詩歌乃世界之外的世界,語言之中的語言,心靈之內的心,詩的棲居應如是。生存之謎只能從陰影與塵埃的共鳴與迴響中被解題,臧棣詩藉著巧妙的語言折疊,三方疏離自我、世界與人文符指,重新組構詩意的真實。
反詩歌,讓詩歌回返詩的初衷,讓語言伸張翅翼飛翔。
唯物論,讓身體覺醒親密於心靈,讓真實性感,稚拙,不知所措。

【臧棣簡介】
臧棣, 1964年4月出生在北京。1987年7月獲北京大學文學士學位。1997年7月獲北京大學文學博士學位。現為北京大學中文系副教授,北京大學新詩所研究員。《新詩評論》雜誌編委。曾任北京大學五四文學社社長,編輯過民刊《發現》(1990)、《尺度》(1990)、《標準》(1996)。曾當選“中國當代十大傑出青年詩人”(《世界詩人》主辦,2005), “1979-2005中國十大先鋒詩人”(樂趣園網站主辦,2006)。 “中國十大新銳詩歌批評家”(《詩歌月刊》主辦,2007)。 “當代十大新銳詩人” (海南當代漢語詩歌研究中心主辦,2007),出版詩集有《燕園紀事》(1998),《風吹草動》(2000),《新鮮的荊棘》(2002),《宇宙是扁的》(2007)。曾獲《作家》雜誌2000年度詩歌獎。《南方文壇》雜誌“2005年度批評家獎”。珠江國際詩歌節大獎(2007)。

【臧棣詩選】

◎古琴


我和它一起漂著
它偽裝成渡船,而我
則想像至少有過一秒鐘
我曾是幸福的河豚
整個秋天都像是
它的背景。落葉忙著
譜寫它們金色的安魂曲
雖然有些亡魂是硬湊進來的
灰色的樹幹迎著風
像集體婚禮中的新郎
新娘卻是第一次操起斧子
為新生活的溫度而劈柴
她沒想到會從木頭中
劈出它來。她發現
那上面的絲弦幽亮得
像她在夜間走過的那些小徑
她伸手扶住它,用它丈量
她的身高。而那些小徑中
有一條,每當她量一回
就會向盡頭以外再延伸一米
她也沒料到我會緊跟著
從水下冒出來。她像沒認出
我似的,繼續劈柴:木屑橫飛
一切轉瞬間又恢復了原狀

——為王楓而作 1997.10.

◎空城計

把希望寄託在一扇門上
可能會顯得幼稚,但其實
是好的。因為我能肯定地說:
這不是他們的故事。
這是我的故事,或者
這幾乎是我和你的故事。

我們的確收到過一件禮物,
附繫在上面的彩色紙條寫著——
“這禮物是用夢下的蛋
製作而成的。”而那被塗改的痕跡
淹沒掉的表白似乎是
“它凝聚著我的一片心意”。

這裡面的確有不少新意,
而且不存在不好理解的問題。
就像第一次,在圖書館
昏暗的走廊裡,我驚異於
你如夢的臉蛋
帶著從未被說服過的表情。

而我,不出那感歎的範圍。
我並不在乎他們是如何議論
詩的驕傲的。對我來說,
肉體就是永恆的物質;
也只有這樣,我才能習慣於
它的尖銳和短暫。

的確,我的範圍
甚至比我最初預想得要小。
或者說,我規定肉體
小於肉;然後我開始工作:
我從肉體研究永恆。
我的結論是它是最好的反駁。

而你,比最好的反駁
還要徹底。也許我曾激烈過。
你用融入的方式
躲進我放下的物質中。
你不代表你的肉體
你也不住在裡面。你不是鄰居。

1999.6

◎哀歌

溜冰鞋,眼藥水,輪胎,
打火機,鉗子,小木勺,
牛角梳子,花瓶,涼蓆,
耳環,我相信,十個這樣的詞
就能堆築起一座語言的墳墓。
我現在就站在
一座這樣的墳墓前,
哀悼一位我喜歡的德語詩人。
如果不是你去過德雷斯敦,
很可能再過十年,我也不會知道
她死在一家著火的旅館
已經有二十五年了。
除了一張不足三寸的照片,
我並不認識她。照片上,
她的臉猶如月光下的
小噴泉,一頭金髮
像蓋在嬰兒身上的小棉被。
紫羅蘭,髮卡,水粉畫,
枕頭,牛骨做的尺子,
我可以證明,五個這樣的詞
就能製作出一隻沉著的棺木,
我現在站的地方
離這只棺木就不足半米。
閃電,柳樹葉子,鉛筆芯,
三個這樣的詞
就能讓語言的淚水流出
肉體的礦山。我正經歷這樣的事情。
大眼睛,沒有用過的碗,
毫無疑問,兩個這樣的詞
就能搭起一座語言的浮橋。
我現在就是睡在橋上的人,
夢見她和你在廚房裡說話,
十分鐘後,蛋糕會被拿出烤箱。

1999.6

◎我鄰居的狗

最珍貴的斑紋:十多年來,
我的鄰居一直不肯放棄
他的這項研究。為此
他甚至放走了籠子裡的畫眉。

別的專注都太次要了。
他喜歡養狗,因此每天早上起來
他要做的第一件事是在白紙上
畫幾條狗,然後才去洗漱。

黃昏的時候,他又會畫上
另外的幾條狗:它們溜達在
我的妻子下班回家的路上,偶爾
還向落在圍牆上的雀鳥發出連串的吼叫。

他用畫出幾條狗的方式
來溜他想養的狗。它幾乎是
黃色的,只是鼻子和前額
帶點高貴的黑斑。它該有兩尺高。

我聽不見它的叫聲。當然,
他也從不解釋它是否會定期發情;
談到他的狗時,他只是說
狗的耳朵太難畫了,比眼睛還難畫。

1999.6

◎反回憶錄

心愛之物中有東西表明——
有時,你的心跳得足以喚醒
一隻正在冬眠的熊。

另有些東西,你關心
它們在日常生活中
看起來會像什麼。

你不必隱瞞即使是在廚房裡
你也是一個天文愛好者。
那些番茄是沿海王星軌道下到鍋裡的。

至於這柳條編的籃子——
它是角落裡的一個神明,
雖然表面上看,它像一隻被閒置的小船。

它曾被用來盛放石榴,
香蕉,蘋果,紅棗,鴨梨……
它曾讓生活向這些靜物緩緩傾斜。

它是最溫和的圖騰。
它記得你曾帶它出去過一次——
你對它的顏色不滿意,想另換一個。

現在,它空在那裡。
它用它被生活遺忘的部分
解釋著你的生活。

2000.11

◎最孤獨的事情

井很深,並且早已乾枯。
一大群人看著熱鬧,
焦急地等在上面。

而剛從井裡爬上來的人
不得不再次下到井底,
因為有人付了錢——
他急於知道
這條狗到底是怎麼死的。

這條狗的主人死後一個星期,
有人還在一家美容廳附近
看見過它。

而後,它溜達到另一個城區。
它的表情就像是它被人利用
弄丟了整整一齣戲。

這條斑點狗死的時候,
一定很孤獨。
它為自己找到的歸宿
看上去疑點太多。

有跡象表明,我們全都有點像
那個下到井底的人。
我們無法保證
這樣的死亡
只會發生在狗的身上。

也許,這條狗的情形
有點特別,它不能代表
“生活中已損失的部分”。

就如同這首詩,
有不少著名的鄰居。
然而其中,沒有一個鄰居是
“被挽回的部分”。

2001.3

◎詠物詩

窗臺上擺放著三個松塔。
每個松塔的大小
幾乎完全相同,
不過,顏色卻有深有淺。

每個松塔都比我握緊的拳頭
要大上不止一輪。
但我並不感到難堪,我已看出
我的拳頭也是一座寶塔。

顏色深的松塔是
今年才從樹上掉下的,
顏色淺的,我不便作出判斷,
但我知道,它還沒有淺過時間之灰。

我也知道松鼠
是如何從那淺色中獲得啟發
而製作它們的小皮衣的
淺,曾經是秘訣,現在仍然是。

每個松塔都有自己的來歷,
不過,其中也有一小部分
屬於來歷不明。詩,也是如此。
並且,詩,不會窒息於這樣的悖論。

而我正寫著的詩,暗戀上
松塔那層次分明的結構——
它要求帶它去看我揀拾松塔的地方,
它要求回到紅松的樹巔。

2001.9

◎營救

宴會開始時,
幾個男人摘下帽子,
把它們順手扣在狐狸的頭上。
這些看上去已馴化的狐狸
和狗長得非常像,連個頭都一樣。

而在夢中,
我們似乎更習慣做別的事情。
我躡手躡腳跟在你身後,
樣子就像是去解救
一個和火雞關在一起的寡婦。

從她身上掉落的東西
很像一種樹葉。
幾隻鼬正在收集它們,
準備鋪在我們不知道的洞穴深處。
她的無辜也很像一個洞穴。

我們已熟悉這樣的事情——
一個惡棍到底長著幾個腦袋。
但是現在,你像我一樣渴望知道:
一個孤獨的人美到極點時
究竟能有幾個腦袋。

整個行動想必非常成功。
我們彷彿只離開了一小會兒。
我們把她藏在宴會裡。
她恢復得很快。沒有人能看得出
十分鐘前她還被關在籠子裡。

2003.10

◎未名湖:第一回,他完全沒有經驗

第一回,他完全沒有經驗。
他用力一抖,把網裡的東西全都倒在了地上。
他半躺著,喘著粗氣,就像
一個剛拿到合格證書的潛水夫。
他這樣排列打撈上來的東西——
小歷史,小藥瓶,小政治,小鏡子,
小未來,小鞋,小邏輯,小蝦米,
小眼睛,小語錄,小烏龜,小日子。
第三回。他才覺得事情有點意思,不過,
仍沒有意識到事情有多麼重要。
他甚至想不起第二回那些東西
是如何排列的。虛中有實,確乎是
一次必要的啟蒙。他開始留意
夢的疤痕。嶄新的原材料——
“你會相信用傷疤製作出來的地圖嗎?”
無論他怎樣補充,他的朋友們還是聽不懂
他所說的地圖究竟指的是什麼。
於是,他渴望抓住第三十六回中絕好的機會。
他給出的新順序是:小風景,小秘密,
小歷史,小傻瓜,小湖,小永恆——
小小的正確,他想,寬得就像一道夾縫。

1998.4

◎未名湖:介紹人坐在湖邊的石頭上

介紹人坐在湖邊的石頭上
修理你的相機。剛買的相機,
怎麼還沒怎麼現實,就出了毛病呢。
很多理由甚至比藉口更可惡——
將事實牽扯進刺骨的環節,
每一步都銜接得很緊湊:而迷霧散去後,
迷惑反倒更普遍了。

半小時前,介紹人的確向你推薦過
五月的塔影。遍地的迎春花
像剛被拔過牙的春雷。
桃花像激動的小海灣,揀到了新浮標。
沿途,介紹人曾瞞著我們,
試圖教會你這樣使用人生的插曲:
再往右一點,側一點兒臉……

注意角度,因為有時候,選對了,
僅僅依靠角度,你就會留下
一個難忘的身影,甚至是在非人的歷史中
擁有那些難忘的時刻。

1996.5

◎苦肉計協會

他打開手提箱,從裡面
取出一副鐐銬。看得出,他很擅長
從封閉而狹小的空間裡取東西。
但這鐐銬,又絕非僅僅是東西。

看得出,倘若換了別人,這鐐銬被取出時
一定會發出玎玲噹啷的聲響。
而在他手上,它猶如一條蟒蛇無聲地摸索著
我們身邊的空氣裡的洞穴。

他蹲下身子,用油布輕輕抹了一把鐐銬,
然後,將它們戴在他的腳踝上。
他將免費為我們表演戴著鐐銬的舞蹈。
他已經在踢腿,旋轉,騰躍……

開始時,我們關注的是他的身體——
特別那兩隻腳,它們是否會被磨破?
他的肢體是否真的不會受到絲毫束縛?
隨著演出的深入,我們的注意力

漸漸集中在嘩嘩顫響的鐐銬上。
我多少會感到慚愧:因為
在偶然看到他的表演之前,我也曾胡扯過
有一件事情很像戴著鐐銬跳舞。

2005.6

◎絕對審美協會

我蹲下來,我在等
細得像鞋帶的蚯蚓說話。

我的四周是沒膝高的油菜地,
自行車放倒一邊,我像是已無路可迷。

成年後,每個人都聲言
他們沒見過會說話的蚯蚓。

這世界已足夠小了,但我們還是
找不到你真正想要的東西。

蚯蚓先生,你知道你最渴望得到的
是什麼嗎?你身上的線

看上去太短小,就像是主動邀請我們
把你當成一個誘餌。

而你的身材細長,很適合在地下跳探戈。
這也是我尊敬你的地方。

我為你準備的耐心甚至超過了
我為我的生活準備的耐心。

我不介意你的性別,假如我邀請你做我的詩神,
你會在意這首詩裡乾淨得沒有一點土嗎?

2005.8

◎祖國叢書

一路上儘是群山的糧食。
野梨樹上遍佈著山雀的開關,
不定時但隨時可以聽到
死去活來。向這些鳥學習
確實讓人尷尬,就好像
我們有一個容量更大的肺
但它卻從未充過血。
另一些原型雖然很禮貌,
卻不夠巧妙。它們直奔
詩的主題而來,魯莽得就如同
一陣山風纏著核桃樹
索要金黃的樹葉。小溪流呼籲你
多走走捷徑,到源頭搬石頭,
恢復活力。沿途,各種插曲
擅自組織起不朽。柿子樹下,
松鼠拿板栗表演絕活——
它的潛臺詞是究竟誰是
宇宙的主人還不一定呢。
瀑布附近,一道小彩虹
醉心於人神之間有你有我。
幾隻野兔給野葡萄放風,
意思是你看上去不像是外人。
岩石的胸脯上雕刻著
赤裸裸的自我崇拜。羚羊活現,
佔據了世界觀的一角,
而白雲的小手推車在上面
推著暴雨的新娘。
是的,你確實沒必要向我們
證明你並不總在現場。

2006.9

◎反差叢書

這厚厚的灰雲就像一杆秤,
秤完了懸崖和大海,秤完了
千里迢迢,又主動跑來
要秤小日子和大無畏。
經得起反差,那才叫鬼見愁呢。
每一樣東西都難不倒你,
就好像我們探索過的
任何一種命運都束縛不了
這隻正在飛行的白鷺——
如同被無限擲出的一支火把,
它穿越著冬天的防線。
它高於生活,偶然於
你竟會路過此地。它高於
冷漠的日子,它帶著
雪白的禮物,不可救藥於
美麗的啟示。它叼著風景的繃帶,
為你鬆綁。它很少偏離它的航線就好像
你有一個誰都不知道的秘密。
它為小河描繪出一條平行線——
沒准有一天,你也會用到這條線索。

2007.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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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quentin.lin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0) 人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