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唯色時間:2009/6/4~7/31
地點:有河book
第五場:
6/28(日)20:00 文字的證量──向唯色致敬禮
第六場
:7/4(六)20:00 莊重的抒情詩人──龐培
文字的證量──向唯色致敬禮 文/黃粱

在我眼中,漫山遍野的植物
不外乎三種:細弱的是草
絢麗的是花,高拔的是樹
但在依傍著群山和原野的喇嘛眼中
每一根草,都是八萬四千根的一根
每一朵花,都是八萬四千朵的一朵
每一棵樹,都是八萬四千棵的一棵
猶如佛法,八萬四千法門
每一個法都可以治療一種疾病
西藏之病,何時才會痊癒?

唯色<西藏之病>,2007-7-24,藏東之康

「寫作即遊歷;寫作即祈禱;寫作即見證。」──這是用漢文字寫作的西藏作家唯色的寫作理念,<西藏之病>這首詩正是一首祈禱辭。佛教法門萬千,人間疾病萬千,拔苦之願望也有萬千,所以觀世音菩薩幻現千手千眼。菩薩救度眾生的廣大誓願,來自聞聲救苦的悲憫心念;菩薩之道不問世間能否徹底離苦?但問救苦的志願永不止息!<西藏之病>是一首輓歌,悲輓人間的業病深重,難以痊癒;<西藏之病>同時也是一面輓歌之鏡,正當輓歌聲音揚起,一剎那,八萬四千煩惱對應八萬四千疾苦,八萬四千法門顯影八萬四千尊佛。<西藏之病>是一首正大光明的輓歌,在文字間恆有一束存有之光定靜閃耀,等待飽受疾病之苦的心識接近它,當祈禱聲音揚昇之時,誓度眾生的信念便再一次漫山遍野瀰散,大願依舊堅固!
詩的文字超越修辭,超越語言意識的操作,詩的心識高於人的心識。詩文字,是具有證量的文字,詩,被無始以來的存有之光開啟,瞬間照亮孤立于現實中的闇迷心識,將「有限」生命連結上「無限」背景。在唯色的詩篇中,一首個人的輓歌,不再孤苦無依,一個人的輓歌召喚出遍地哀求的聲音,一個人的輓歌呼應著歲月容顏之盛開與凋謝。請傾聽!輓歌之悲悽與莊嚴:

<請你記住>

“我忘不了八角街。”
“哦不”,她說:“是帕廓。”
“帕廓?好吧,那就帕廓吧。”
在轉帕廓時,看見天邊晚霞;
在轉帕廓時,聽到低聲哀求。
這些,請你,一併記住。

“我忘不了你。”
“哦不”,她說:“是因緣。”
“因緣?好吧,那就因緣吧。”
回溯前生時,聽到泣不成聲;
想像後世時,看見蓮花盛開。
這些,請你,一併記住。

2006-2-14,拉薩

空際輝映的燦爛晚霞與大地迴響的眾生哀求,拓寬了渺小個人與生活環境之間的狹隘聯繫;對「前生」的回溯與「後世」的想像,也將人之色身「當下存有」的邊界解除,無限衍伸。<請你記住>這首詩藉著對空間與時間的拓張與開放,將一個人生存的悲情觸受,銘印在歲月人生之遊歷與記憶中,轉化個人輓歌私密的生命經驗,成就一首遍歷十方三世的普世哀歌
詩歌寫作對唯色而言,不但是祈禱與遊歷,更是一種見證。「見證」帶有雙重意涵,一方面是深入地觀察現象洞見真實,另一方面,是超越地冥想本質,從語言意識指涉的限定符號系統突圍,以詩文字深廣的證量啟悟不可思議智慧。<記下昨夜之夢>這首詩記述一個夢境,一個蜷曲在水底的人兒,「像那胎兒,把自己抱成一團/可是,水卻清澈,水在奔流/站在岸邊,蜷曲水底的人兒盡收眼底」。這是一幅作者也不解其深意的夢境圖畫,但它卻有直指人心的樸實力量,一個在時間之流中不受干擾與遷變,如如不動的胎兒,究竟涵藏著什麼樣的直接知識、根本智慧?這個水底的自己等同于那個岸上的自己嗎?這幅具有「超越意識」特徵的圖象,將現實/理性空間不可逾越的界牆鑿穿,召喚出隱匿在現實背面,隱然脈動的更為廣大的非現實場域。尊重生命在世存有的價值,珍惜生命來自共同的根源(胎兒),因為生命源遠流長的脈動,心靈接續上文化傳統、精神信仰的浩瀚天地與廣博能量,這首詩賦與了「真實」更微妙深沉的文化意涵。見證的智慧即生存的智慧,當夢想空間誕生時,現實空間便不再是人生唯一的不可忍受的囚籠。
夢想是生活真正的家園,在<雪域的白>這首詩,「白」不是視覺顏色,而是心靈觀想中的神聖氛圍,「雪域的白」是夢想永恆的歸宿:

<雪域的白>

白色的花蕊中,她看見金剛亥母在舞蹈!
那不是白色的花蕊,而是高山之巔。

白色的火焰中,她看見班丹拉姆在奔跑!
那不是白色的火焰,而是群山之間。

儘管連綿起伏的山巒,環繞著菩薩的壇城;
儘管星羅棋佈的湖泊,呈現著朱古的轉世;

可是白色的花蕊頃刻凋落,可是白色的火焰當即熄滅。
她飲泣著,要把怎樣的消息,告訴遠去他鄉的堅熱斯?

消息啊,人間的消息,傳遞著一個個親切的名字,
在空行與護法驟然隱遁之時,化為烏有。

2005-11-13,從藏東結塘飛往拉薩的空中

白色的花蕊,白色的火燄,突然開放燃灼又轉瞬消隱,這不是幻相,而是心靈化身為萬物在大地山川上奔走呼喚,尋找家園。虛幻的「心」,在詩篇中如如真實地躍動起伏,呼吸開闔,「心」,恍惚就是連綿起伏的山巒、星羅棋布的湖泊。當三千大千世界在召喚中止時,頃刻凋落熄滅,「心」悲苦無依;當守護家園的文化使者(花蕊)與傳統精神(火焰)驟然被摧殘幻滅之時,心中的「家園」也化為烏有。對家園根深蒂固的愛,在唯色的生命中化身為一首首獻給家園的詩篇。獻給家園什麼禮物?一縷微笑──人世間最美麗的花朵,一百零八顆念珠──一百零八個等待的心願。唯色的詩篇以自身生命經驗為起點,以寬恕悲憫的語調娓娓敘述,將個人之身體遭遇、心靈情感融入西藏文化與歷史中,化身為萬法殊相,講述一個個關於眾生的故事。正因為對萬物有情的關懷與信賴,對原本共生共榮的家園不斷被人類的無知摧折,境況令人傷感。這些帶有輓歌基調的詩章,瀰漫著歷經人間磨難而翻騰不息的生存智慧與勇氣。
人類棲居的最初家園有一個共通的神聖性特徵:天賦的聲音與聖啟的光芒。在唯色的詩篇中,無論「倉央嘉錯」或「堅熱斯」,都不只是一個純潔的宗教聖者,更是傳達天賦信息的詩人,是人間渴望回歸與之相逢的生命根源。在<“不要忘了從前……”>這首詩,一個我不斷呼喊著,名字令人不安的的「他」,不斷錯身而過的「他」,這個「他」也象徵作者日夜盼望的神聖家園:

他那無可挽回的臉
嶙峋的骨架
往昔,啊,往昔就在我的懷中
我悄悄回頭
不禁暗暗心驚
突然,一束更強的光線斜斜打來
像打在一件寬大的僧袍上
塵埃飛舞
顏色閃耀
西藏竟在時間之外

<“不要忘了從前……”>節選,1997,拉薩

當那束照亮生存的聖啟之光斜斜映照在眼前與胸懷,現實世界裡,往昔的家園卻徒留在記憶的塵埃之中無法親近與重建。無法重逢、難以歸返往昔的家園,是「輓歌」經驗模式的創生根源。輓歌悲輓之真,因為經過了深沉愛戀;輓歌悲輓之美,使一生痛徹骨髓。唯色詩篇的生命輓歌根源于身體性經驗的輾轉磨難,文字躑躅于心靈求索的個人道途,如<現在>1988與<永遠的迷宮>1994;唯色詩篇的家園輓歌追索西藏文化、宗教、歷史的失落,反思人性普遍價值應當皈依何處的永恆命題,如<前定的念珠>1994與<西藏的秘密>2004。「生命」絕非個別的孤立之存有,緣起總是次第生滅相互依存,萬物都是親人。生命輓歌尋找每一個生命「身心皈依」的根本立足點,而家園輓歌關注世間人我眾生「相互扶持」最終的歸宿。

高山連綿,卻有空谷回音;
平湖清澈,卻有幻影迭現。
松柏、蘑菇、野草莓,
啊,我怎能忘記那一條
金黃的小魚兒,
那道攝魂的彩虹,
昨夜天邊驚心動魄的
閃電!知道嗎?
我多想說出這世上
沒有的語言,
和我們的母語接近,
但更純淨,帶來
縷縷芬芳,那才與你
所給予的一切相宜!

<幻影>節選,1999-6,藏東康地和拉薩

這世上沒有的語言,是大愛無私的語言,也是信仰堅固的語言,接近母語的純淨,親近大自然的奧妙無為。唯色的詩篇從漢文字的書寫出發,沁入藏文化身體的密契的思維與體驗;又從漢文化的侵擾與交攻中,進行藏文化的護衛與珍惜。這命運多舛的雙重交錯的文化書寫,使得唯色詩篇的輓歌傳唱音色深沉而語境複雜,但貫穿其中的主旋律,始終是一腔自然流露的涵納寬恕與悲憫的母性聲音,這母性的聲音是萬古流傳的愛的語言,超越文化界域,跨越社會族群。這母性的彷彿菩薩道的詩篇,涵藏著轉化暴力能量的慈悲喜捨,也是為五濁惡世預留的清淨壇城。如果黑暗有九重,光明也有九重,因此,尋找生命可以託付之地是可能的;我們只有一個「地球」,我們也只有一個「人心」。
「西藏」在哪裡?西藏在每一個人內心深處。

作者簡介
唯色(Woeser):全名茨仁唯色(Tsering Woeser)。藏人。1966年出生於文化大革命中的拉薩。曾在西藏東部康地藏區及中國漢地生活、學習二十年。1988年畢業於西南民族學院漢語文系,隨後在甘孜報社任編輯兼記者。1990年春天重返拉薩,至2004年6月,在拉薩任《西藏文學》雜誌社編輯。2003年因在中國大陸出版的《西藏筆記》被當局認為有“政治錯誤”遭到查禁,後被解除公職。現為自由寫作者,流亡於北京。

◎唯色詩選《雪域的白》 黃粱主編,台灣唐山出版社出版,2009年8月

唯色詩選13首

◎一張紙居然也會變成一把刀……


一張紙居然也會變成一把刀
而且比較鋒利
我只是想翻開下一頁
右手無名指的關節卻被劃傷了
雖然傷口很小
卻也滲出絲絲的血
微微的痛
讓我暗暗驚訝這一蛻變
突然之間,連紙也能變成刀
這需要怎樣的失誤
抑或怎樣的契機,才會發生?
我不禁對這平凡的紙肅然起敬

2007-10-16,北京

◎西藏之病

在我眼中,漫山遍野的植物
不外乎三種:細弱的是草
絢麗的是花,高拔的是樹
但在依傍著群山和原野的喇嘛眼中
每一根草,都是八萬四千根的一根
每一朵花,都是八萬四千朵的一朵
每一棵樹,都是八萬四千棵的一棵
猶如佛法,八萬四千法門
每一個法都可以治療一種疾病
西藏之病,何時才會痊癒?

2007-7-24,藏東之康

◎記那尊被砸得疼痛四散的佛像

離開拉薩二十天了。
常常想起那尊臉被砸扁的佛像。
是在沖賽康居委會門前的一個小攤上,
遠遠地,我就看見了它。
我本是去沖賽康市場買些蕨麻,
可是看見它,就被突如其來的憂傷擊中了。
我不由自主地走向被砸成那樣的它,
感覺它有生命,正疼痛地依靠著貨架,
臉被砸扁,胳膊被砍斷,而且攔腰被斬。
它就那麼疼痛地靠在貨架上。
它的周圍是醬油、豆瓣、沙拉油和一卷卷衛生紙,
全都來自早已進入我們生活的中國內地。
它的脖子上掛著曾經精美的鑲有彩色石頭的項飾,
它的懷裏還有一個獅面人身的怪獸,
一起放在一座殘缺的佛塔上。
而從前,都被供奉在哪些神聖的寺院或虔誠的家庭?
它就那麼疼痛地靠在貨架上,
神情雖然靜如止水,我卻痛入骨髓。
我憂傷地看著它,彷彿看見了一個故事的發生,
以及,故事後面的歷史和現實。
我啊,我真的能夠感受它和我隱隱的緣分,
像融化的雪,從高高的山頂漫過我的身心。
擺攤的小販雙手抱著膝蓋,
向我兜售:“買吧,老佛像哦,很好看不是?”
“什麼時候被砸成這樣的?”我問。
“文革嘛,當然是文革啦。”他仰頭又說。
“多少錢?”我真的很想買下,很想帶回家中,
可是這個來自江西的小販一口咬定“三千”,
使我只好遺憾地、難捨難分地、從此惦記地
離開了這尊被砸得疼痛四散的佛像。
我僅僅拍攝了幾張照片,
僅僅,在想念的時候,時不時地打開電腦看看。
朋友說,也許是嶄新的佛像,為了賣個高價,
故意被砸成這樣,然後編造了一個文革情節也說不定。
是啊,說不定真是這樣,可是疼痛猶在,
我只有寫下這些文字來釋懷。

2007-5-14,北京

◎記下昨夜之夢

蜷曲著,儘量地蜷曲著,在水底
在水底的巨石間儘量地蜷曲著
像那烏龜,把頭縮進殼裏
脊背堅硬無比,四肢藏而不露
像那胎兒,把自己抱成一團
也只能,把自己抱成一團
可是,水卻清澈,水在奔流
站在岸邊,蜷曲水底的人兒盡收眼底
這是昨夜夢境,不解其中深意。

2006-5-25,北京

◎請你記住

“我忘不了八角街。”
“哦不”,她說:“是帕廓 。”
“帕廓?好吧,那就帕廓吧。”
在轉帕廓時,看見天邊晚霞;
在轉帕廓時,聽到低聲哀求。
這些,請你,一併記住。

“我忘不了你。”
“哦不”,她說:“是因緣。”
“因緣?好吧,那就因緣吧。”
回溯前生時,聽到泣不成聲;
想像後世時,看見蓮花盛開。
這些,請你,一併記住。

2006-2-14,拉薩

◎雪域的白

白色的花蕊中,她看見金剛亥母在舞蹈!
那不是白色的花蕊,而是高山之巔。

白色的火焰中,她看見班丹拉姆在奔跑!
那不是白色的火焰,而是群山之間。

儘管連綿起伏的山巒,環繞著菩薩的壇城 ;
儘管星羅棋佈的湖泊,呈現著朱古的轉世;

可是白色的花蕊頃刻凋落,可是白色的火焰當即熄滅。
她飲泣著,要把怎樣的消息,告訴遠去他鄉的堅熱斯 ?

消息啊,人間的消息,傳遞著一個個親切的名字,
在空行與護法驟然隱遁之時,化為烏有。

2005-11-13,從藏東結塘飛往拉薩的空中

◎回到拉薩

一年了 所以回家的心情有點激動
從機場到拉薩的路程縮短了一半 全靠
兩座大橋和一個隧道 而過去的曲水大橋
有全副武裝的士兵在保衛
車輛減速 不許拍照 似乎藏著軍事機密
而今新建的橋上沒有軍人 難道不再需要提高警惕?
呵呵 公路兩邊出現了一模一樣的新房子
藏式的 沒有貼瓷磚 全都飄揚著五星紅旗
耳邊響起一個內地遊客的話 藏族人民多麼愛國
是啊 不愛國的話是要罰款的 你的明白?
哈 那設在路邊的商店還在賣假椰子樹 假仙人球
假斑馬 說明在拉薩很有市場 這不 又增添了
新的品種 一朵粉色的假蓮花 正在陽光下盛開
看見著名的青藏鐵路了 鋪在凌駕頭頂的水泥橋上
據說右邊不遠處 就是拉薩火車站 過幾天得去瞧一瞧
先去轉一圈布達拉宮吧 果然廣場擴大 越發地像
內地任何一個廣場的翻版 還多了幾重狀如酒壺的
彩門 太龐大了 太華麗了 太突兀了

省略不提與親人重逢的親切細節
直至下午四點 想出門逛逛 看看拉薩新氣象
剛走到雪新村路口 突然覺得周遭氣氛詭異
不是久違的烈日過於眩目 而是他們 三五成群
小平頭 黑色西裝或深色卡克 個個精瘦 年輕
卻神情緊張 又帶凶相 低聲嘀咕著四川話
我粗粗一算 竟有四十多人 難道是黑社會要火拼?
早就風聞拉薩有“遂寧幫” 和“甘孜幫” 之類
老大 保鏢 馬仔 馬子 就像港臺的槍戰武打片
呵呵 拉薩給了我一個當頭棒喝
使我一時愣住 隱隱後悔忘了帶上相機
突然 一輛計程車與一輛三輪車撞了
呼啦啦圍攏一群人 我趕緊擠進去 聽見
司機與三輪車夫破口大駡 都說四川話
有人勸架 說的還是四川話 又有人低聲呵斥
普通話 很威嚴 臉膛發紫 像是便衣員警
不然那兩人為何鳥獸散? 而在紅豔超市跟前
一輛警車刹住 又來了一輛 咦 那些打手呢?

傍晚六點 騎車向東 提心吊膽啊
滿大街都是橫衝亂闖的各種交通工具
有些噴吐著黑色的廢氣 有些喇叭尖叫
穿過北京東路 抵達大昭寺廣場 這是藏人的世界嗎?
許多人手轉大小不一的轉經筒 慢條斯理地
轉著帕廓 那是右繞的方向 符合佛教徒的常態儀軌
一位老婦坐在自製的輪椅上 雙手搖把 口中誦經
一位妙齡女子 三步一個長頭 給她一元錢卻露出羞澀
一位頭繫黑色線穗的小夥子 用一小截獸皮攔路兜售
是啊 把水獺的豹子的毛皮 縫在
冬天的藏袍上 已成為拉薩人的時尚
挨肩接踵的商店琳琅滿目 號稱“西藏特色”的
各種紀念品 其實很多來自甘肅臨夏的家庭作坊
吸引著面色蒼白的內地遊客 把白銅當作藏銀
把石頭當作天珠 珊瑚和綠松石
我知道三分之二的老闆已是西北腔的回族
不信你去數數 一些四川人正在低頭編織吉祥結
手藝不錯 堪比僧侶 據說連僧侶也來訂購

但晚霞美麗 輝映著絳紅色的祖拉康
如同時光倒流 那個胖阿佳 還坐在門口 笑眯眯地
賣給我一包尼泊爾出產的酥油 價格沒變
如同時光倒流 認識的喇嘛們向我點頭 微笑
就像是我每天都在此時進廟朝佛
如同時光倒流 數不清的藏人排著長隊
藏巴 康巴和安多 捧著哈達 握著紙幣
舉著酥油燈或者盛滿酥油的水瓶
如同時光倒流 我又沒排隊 厚顏著
像個遊客 徑直走向覺康
人頭攢動 人影搖晃 人聲訇響 金色的光芒中
我又見到了覺仁波切 伏地膜拜時不禁淚水滑落
如同時光倒流 心滿意足的鄉下藏人們圍聚著
挨個側身 伏在緊貼牆面的空心石柱之上
傳說寺院下面有個湖泊 幸運的人聽得見隱約的水拍
於是他們驚歎著 左耳聽了右耳聽
就像是深深的虔誠也從左耳傳到了右耳
呵呵 我也效仿 只覺得空穴來風

2005-11-10,拉薩

◎我看見魚在天上飛

這些天,總得坐這路車。
北京的大而無當,算是讓我充分體驗。
今天早上,被我趕上的不是大客,而是中巴,
雖然人很多,但我已等不及。
當然沒有座位,但發動機的蓋上可以就坐,緊挨著肥胖的司機。
面朝車窗,儘管污濁,卻也視野開闊。
可有一點不好,兩盒空氣清香劑近在眼前,刺鼻的香味
讓我過敏,想起了哮喘這種病。
身後人們發出狂笑,那是電視裡的小品正在撓他們的癢癢。
我取出旦珍托人帶來的《拉薩口語讀本》,
唉,這麼多頁,我何時才能學得完?
模仿母親的腔調讀了幾段,似乎有什麼讓我分心,
抬眼一看,大吃一驚,竟見那灰濛濛的天上,
有一條黑色的魚啊正在飛!
當然我馬上明白了,那不是魚在天上飛,
而是做成魚樣子的風箏正在飛!
但那風箏做得太像魚了,
簡直就是一條黑色的魚,長著魚身上的很多器官,
特別是尾巴,非常靈活,非常逼真,
我覺得我就應該把它看作是條魚!

我就應該把它看作是條魚。
那麼,這就是一條在天上飛的魚!
這個發現真讓我激動,因為我覺察到
這個時刻正在變得奇異,使得今天與往日大不一樣!
魚在水裏游,與,魚在天上飛,究竟有什麼不同?
我想起遠在西藏的金剛乘,
我想起所謂的二元對立,
我想起昨夜的夢,一位漢地的法師,沐浴之後打開山門……
其實我要說的是,就像我曾經寫過的,蛇!
太複雜了,既可以把它當作爬行動物,
也可以把它當作一種象徵,比如說,
在寺院的壁畫上,張著血盆大口的魔怪懷抱氣象萬千的人間,
其中的蛇,代表嗔恚和貪欲,是人最容易染上的邪惡之一;
而在一位慈眉善目的菩薩頭上,在一位像美人魚那樣
彎曲著下肢的仙女背後,宛如美麗的扇子
緩緩打開的是五條頎長的蛇:陰柔,溫順,小嘴裡似乎含著甘露……
我還想起一支歌,這樣唱到:“在周圍的一切之中
辨認出涅槃。在所有的聲音之中聽到真言。
在一切眾生之中,看到了佛……”

2005-4-12,北京

◎往昔

這正在融化的雪山不是我的雪山
我的雪山是往昔的雪山
它遠在天邊,多麼聖潔
八瓣蓮花一朵朵開放
啊,八瓣蓮花一朵朵開放

這正在枯萎的蓮花不是我的蓮花
我的蓮花是往昔的蓮花
它環繞雪山,多麼美麗
五色經幡一串串飛揚
啊,五色經幡一串串飛揚

往昔,往昔,怎樣的往昔
眾神守護著我們的家園
像喇嘛守護著心靈
像獒犬守護著帳房
但今天,眾神已遠去
眾神已遠去……

2002-9,藏東結塘,如今被改名為“香格里拉”

◎當輪子飛轉……

當輪子飛轉,引號為我打開,遠方就在眼前。
那些飛轉的輪子:越野“三菱”的輪子,“北京”吉普的輪子,
“東風”卡車的輪子,長途客車的輪子,
微型“麵包”的輪子,紅色“的士”的輪子,
還有手扶拖拉機的輪子。……還有馬,
結實的四蹄因為釘上了橢圓形的鐵掌,
“得得”踏地而行時,留在地上的足印
也似輪子的轍跡。……還有徒步行走之時,
往往是轉廓拉的時候,那更是一圈圈圓形的路,
是心靈的輪子在大地刻下的轍跡……
憑藉飛轉的輪子,我獨自走在大地上。

所有的交通工具只有一個名字:驛車;
所有經過的地方也只有一個名字:驛站。
而驛車和驛站的意象是古典的。更古典的是,
驛馬和驛使的形象。有人說,如果要讓驛馬
跑得飛快又不知疲倦,最好是給它餵幾滴甘醇的瓊漿,
——是剛剛釀出的頭道青稞酒,還是在喇嘛的聲音和視線裡
得以淨化的藏紅花聖水?會讓我的馬兒啊,
變成一匹快馬,千里馬,有翅膀的飛馬!
至於驛使,即信使。彷彿古代那塵土飛揚的道路上,
急馳著一個揚鞭催馬、風塵僕僕的信使。
難道我其實是一個信使嗎?

難道在我的內心深處,保存著一封尚未完成的信件,
它剛起頭,還不知如何寫下去?
我究竟是一個自己給自己送信的信使?
還是一個不知要把信送給誰的信使?
還是一個尋找著神秘的收信人的信使?
——“馳煙驛路”,或者,“驛外斷橋邊,寂寞開無主” ……
我獨自走在路上的形象啊,多像一位信使。
而一位內心的信使一般不需要同伴。
因為珍藏在內心的信件,有待於一個人浪跡天涯的時候,
去書寫,去補充,去完善。如果有同伴,那必須是唯一的伴侶,
將是未來的信中,一篇篇,除了美還是美!

驛馬飛奔,驛車飛馳,條條驛路能夠記住走過它的人嗎?
假如道路也是有生命的,道路的記憶必定藏在滾滾塵土裡,
只有信使的身上才會攜帶,才會堆積,那所有的歡笑和眼淚。
——把塵土歸還給塵土吧,把黃沙歸還給黃沙,
然而,百丈黃沙啊!於是輪子飛轉。那是我手中的嘛呢輪,
似乎虛無,似乎幻現,正由左至右、時刻不停地旋轉,
而在旋轉中,它把我也變成了一個嘛呢輪,
刻下無數奧妙的文字,在誰的手中永遠旋轉!
於是舊日的名字退隱了,而另一個前世的名字復活了,
帶著彈音和捲舌音,像某種珍稀的光芒突然明亮。
我有些遲疑,又有些欣喜地,應了一聲……

2002-10,藏東之康

◎尖叫

1
一場夢快要到頭了,
但我依然沉浸其中。
我多想挽留那消逝的情節,
已如夢囈的耳語,
彌散的、非現實的氛圍……
可夢離去的速度多麼快啊!
命運如利刃,
刺破這因緣和光陰編織的白日夢,
寒風中,書頁和文字不知去向,
的確是大夢一場!

2
我想像我會尖叫
在尖叫中,心臟飛快地粉碎
又飛快地癒合
而每一個人聞之都無法承受
逃之夭夭
我願意這樣的結局

可我怎能尖叫?
我已不年輕
經歷也算不少
而且看上去溫文爾雅
我怎麼能夠不顧一切地尖叫!
那是從前幹的事情

但心裡的尖叫更可怕
因為它沒有止息
一聲強過一聲
在尖叫中,只有粉碎沒有癒合
誰也經受不起
看來我得學會放棄和釋然

2001-5-27,拉薩

◎噓,別說話……

噓,別說話
我聽到這裡頭有聲音
快聽,是小松鼠
它們正在搭梯子上樹頂
是真的,我也去過
從這個洞鑽進去
藏在樹上
不必回到人群當中
我可以變小
只要找到一縷月光
最亮的,一照在身上
我就可以變小

豌豆公主拒絕進食
幾年後,她骨瘦如柴
變得可以穿過窗戶
她跳了出去
企圖在空中飛行
可是她太虛弱了
掉進尖塔下的護城河裡
直至沒頂
啊,真煩惱
世界這麼大
我在受苦,作為小孩子
每一刻都有不安

以前,我也像你一樣
像“橘子”,我也是小狗
有一天,我做了壞事
他們把我趕出去
讓我變成一個人
啊,要長大就得這樣嗎?
越壞長得越快
然後就老了
但很聰明
世界這麼大
我只想再一次縮小
幸運的話,回到老地方

噓,別動
不可以讓他們發現
否則整個屋子會旋轉
在黑暗中,如果閉上眼睛
傢俱會走動
杯子會跳舞
我知道,我睡著的時候
灰塵會膨脹
還有明亮的鏡子
當我看不見它
它就會變得巨大
悄悄地,把我吞下去

2000-1-17,拉薩

【獻給家園的歌】

◎誓言


那個晚上
月光迷朦
穿過家鄉的月光
他去遠方流浪
月光下的神明啊
請你作證
我要在今生和他重逢

只為我的心中
有他留下的念珠
啊,一百零八顆念珠
是一百零八個等待的心願

那個晚上
河水冰涼
走過家鄉的河水
他去遠方流浪
河水裡的神靈啊
請你作證
我要在今生和他重逢

只為我的心中
有他留下的念珠
啊,一百零八顆念珠
是一百零八個等待的心願

◎回家

在一個寒冷冬天
風暴卷走了經幡
我的神鷹啊
它被魔鬼所傷
它驚飛的樣子
我想起來就會流淚

許多年已經過去
大地彌漫著香火
我的神鷹啊
它在哪裡養傷
它疼痛的樣子
我想起來就會流淚

嗡嘛呢叭咪吽
嗡嘛呢叭咪吽
回家吧
讓我的神鷹回家吧
回家吧
讓我們的神鷹回家吧

2000-3-10,拉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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