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lose
《足夠的理由》書封很美,平整地攤開,就像一條悠遠的河。波光粼粼的水面,有風,構成漣漪,向外推展一圈圈遊蕩的時間。也有天空的倒影,古銅金揉雜波西米亞灰、曠野藍與果園綠交疊的象限中,群鳥飛起,雲朵盛放。
 

書名頁是一張充滿希望的照片,陽光衝破烏雲,灑落至河面,一艘船靜靜地航行。另一張扉頁照片,露臺如一面鏡子,映照出放晴的藍天、白雲和葉影。
 
突然心安了。
 
尤其閱讀詩集後,感覺隱匿在自身的病痛和貓咪的生離死別中,穿透某些事情,那些疼痛和心傷的眼淚沒有白流,生命的起伏洶湧,與河匯聚,一齊奔向未來。

 
能不能這樣說呢?相較於前面三本,隱匿的第四本詩集呈現一種「鬆」的美感。就像伸展拉筋之後,一股鬆快的禪悅貫穿身體,心境傾向平和自然。
《足夠的理由》分為四輯,第一輯的詩想脈絡是河,所有場景(天空、山巒、水鳥、雲霧、石頭、青苔、花樹、塵埃……)都沿著河,沿著詩人的體悟而產生意義。所有的當下、回憶、現實、幻影,各發生在某一天、某一個關鍵時刻被詩人捕捉下來。然而,依據編排順序閱讀,竟感覺那些神秘時刻發生在同一天,就像吳爾芙著名的意識流小說《戴洛維夫人》的寫法,在一天之中經歷種種心情轉折。
 
我反覆閱讀第一輯數次,度過「一天」又「一天」,重複多次的意象將我定格於河岸,彷彿正是我在看水看山,彷彿正是我在吹風拂霧,水鳥撲翅,一頁一頁忘記時間。
 
隱匿的詩從不故弄玄虛,直截了當地寫出她想表達的東西。正因如此,她的詩有一種耐讀性,越讀越亮,在平易近人的語言裡,有一種特殊的光,等待讀者觸碰開關。
 
面對河況的昨日今日明日,隱匿以詩丈量差異:
 
〈每天的河〉
 
有一天
河水如山脈蒼綠
而稜線起伏
 
有一天
河水碧藍
彷彿已忘卻了
曾經的沸騰
與乾涸
 
有一天
河水映照一切
另一天則全部拒絕
河水擅長選擇
不擅長悔恨
 
有一天
河水疲倦而頑固
不願承載船隻
和水族
 
有一天
河面堅硬如水泥
腳印雜沓
水鳥盤旋其上
不得其門而入
 
有一天
河水拱起如貓背
而並未更接近天空
 
有一天
河水如一張病容
滿載著回憶
但河水仁慈
不肯流淚
 
有一天
河水是墳場
河水是垃圾
 
有一天河水高歌
而後嗚咽
回聲始終
走不回來
 
有一天河水
丟掉了一半
 
有一天河水到別處
找尋自己
因此直到今天
我們還在
癡癡的等
 
戴洛維夫人說,「她要自己去買花。」而一天的開始,隱匿在時間之河照見眾生相,從露臺平伸視線,從心連接至自然風景,人類的命運已在水聲中轉變,一般人沒有感覺,詩人不可能忽略它的密語。〈每天的河〉層層逼近,時針分針秒針交疊、分散、重聚……這條河灌溉她的生活,使她擁有肥沃的思想,長出茂盛的詩莖與詩葉。
 
〈每天的河〉、〈渡輪〉、以及〈雨是無差別的〉合起來讀,使我想起美國詩人比利‧柯林斯(Billy Collins)的詩〈我的人生〉(My Life):「I am a lake, my poem is an empty boat,/and my life is the breeze that blows/through the whole scene」(我是一座湖,我的詩是一艘空蕩的船,/而我的生活是微風吹/拂過全部場景)。與比利‧柯林斯一樣,隱匿對生活的感知十分細膩,乍看詩,用字簡單,後勁卻很強。
 
〈回答〉是篇幅較滿的詩,我非常喜歡這首詩的情境與想法
 
是的,我沒有旅行的需要,至少目前如此。 
我逐漸成為一顆石頭。一株小草。 
一個,即將滿溢出來的夢。 
 
我將觸鬚往地底延伸,經過蚯蚓和螞蟻。 
我讓水流沖刷,直到長出一身的青苔。 
我不需要移動。但是,有許多故事經過我。
 
就像此刻,一位遠遊歸來的朋友,坐在我對面。 
他的臉上寫滿了許多、許多的故事。 
或許,已經太多了。
 
因此有時,我必須化入遠山的茸綠之中。 
我必須化入,藍天裡,那棉白柔軟的想像之中。 
把四周的聲音都關掉。 
 
等我再次開啟的時候: 
閃電照亮雲朵的邊緣,將整片天空點燃。 
兩隻交尾的蜜蜂,在蜜瓶裡扭動,無所畏懼。 
 
一串串垂掛的豆莢,在夏天的尾聲裡,咯咯地發笑。 
一顆流星劃過…… 
 
永無止盡的細節,讓我遁入其中。越來越遠。 
越來越渺小。越來越滿足。 
 
造物,充滿了幽默。 
陽光均勻,雨水公平。 
而就在現在,我們唯一擁有的現在。 
永無止盡的時間,再度更換了眼前的屏幕。 
 
有人渴望旅行,渴望出走;有人喜歡故事,喜歡不斷刷新經歷。隱匿卻說她沒有旅行的需要。一般人所謂的精采人生,總是跋涉千山萬水,總是發生許多許多,但隱匿不這麼以為。她的精采緣於靜,緣於深入,因此一草一木都是哲思,大自然的細節都能成為思想的對應物。
 
她鮮少運用形容詞,整首詩讀起來卻令人驚豔。我想,是她看事情的角度,是她充滿節制的文字,讓讀者自行攤好一張圖畫紙,繪出理想的生活輪廓。也正是這種寧靜的驅動力,在人心促成共通共融的情感。
 
我記得三毛寫過一首歌詞〈遠方〉:「遠方有多遠/請你請你 告訴我/到天涯 到海角/算不算遠//問ㄧ問你的心/只要它答應/沒有地方是到不了的那麼遠//遠方有多遠?請你請你告訴我」(《回聲》專輯)
 
隱匿的詩可以給予一個慧黠的答案:
 
〈遠方〉
 
那是我們到不了的
任何地方
 
那是我們所在的
任何地方
 
這種對句法是隱匿的慣用手法,可加強節奏感,突顯情感,讓人留下強烈的印象。這首〈遠方〉只有二十三字,視野的里程數卻彷彿二十三萬公里。把整首詩拆開來,沒有一個字是特殊的,組合起來竟如此深邃。如此詩藝,令人羨慕!
 
輯一還收錄許多首關於花的作品,〈這朵花〉像是大地的喇叭,播放偶然與無常的顫音:
 
即使只是
一朵水花
 
或者溼地上的
泥巴花
 
那一枚水鳥
留在泥地上的腳印
 
還是充滿了
羽翼瑟瑟的
回音
 
我們都讀過蘇軾的詩〈和子由澠池懷舊〉:「人生到處知何似?應似飛鴻踏雪泥;泥上偶然留指爪,鴻飛那復計東西?……」隱匿的詩把類似的畫面處理得更乾淨、更簡潔,「瑟瑟」旋開一襲涼風,迴蕩的際遇到頭來也是空無。
 
對於美,隱匿知之甚多,比方說〈美的邊緣〉便記錄一些人們容易錯過的景緻:
 
今天我注意到一件事
不管什麼東西的邊緣
都很美
 
雲的邊緣
是白色浪花翻捲的盡頭
 
山的邊緣
是毛絨絨的綠色稜線
接獲一片藍色的天空
 
一大片紅樹林的邊緣
是濕地上成群揮動巨螯的螃蟹
而在這喀喀作響的邊緣
則是河流的開端
另一片葉脈的湧動
 
至於水鳥的翅膀的邊緣呢
是風
 
柏油路面遭時間侵蝕的邊緣
是一株美麗的酢醬草
 
至於我呢?
我總是沿著美的邊緣走過
不願意置身其中
 
前六段的敘述,勾勒出詩人每日的觀察,她像畫家大膽地運用色彩,乳白、綠絨、冰藍、紅褐、翠玉……文字所到之處,皆成美麗的風景。如果詩只到這裡,那也就是一首美麗的詩。然而,隱匿不可能甘於流俗,她必然有一些主張或者感觸,如醒鐘,使一首詩悠揚清遠。
 
於是末段便出現:「至於我呢?/我總是沿著美的邊緣走過/不願意置身其中」理性繼感性之後出場,不願意置身其中,保持觀察者的澄明意識,懂得美而不去破壞美的完整,永遠保持適當的距離,真正的詩就在那裡完成。
 
這是輯一,這是隱匿的「一天」。
 
我們讀到她的靈光,如此獨一無二,如此時時刻刻,遠近合宜。
 
第二輯傾向於社會觀察,敘述的語氣較沉重,如果將許多佳句剪輯成影片,我們是不是會被那些悲傷而流動不已的怪現象嚇到?試映如下:
 
「與水溝裡的蛙鳴唱和/與對抗選舉宣傳車的狗吠/與一雙性器、八隻手/逐日推移的浪潮,與//各種計算與算計。逐日/破滅的器皿、逐日靠近的/血紅色的光束,尖叫不休的/旋轉與旋轉……」~「母親們望著手機,行色匆匆,子女們拖著巨大的書包,跟在後面走。/在手機裡,他們都馴養了一隻小狐狸。」~「高樓構築的荒野/便利的交通工具/和回不去的家園/宅男的夢中情人/動物園裡的老虎/天文館內的星空」~「遠山含黛、雲霧縹緲/電線、電線、電線//一片翠竹、葉尖懸墜雨露/偷摘竹筍者移送法辦」~「爸爸抱著僅穿了一只鞋的她,耐心等待火車開走,等到鐵軌再度顯露出來的時候,那只鞋已經被輾壓得變形了。」~「在請勿攀爬的警語上方/孩子們恢復成為猴子/大人們滿嘴垃圾食物/暫時不去想像/那將導致甚麼樣的癌/卻斥責爬行的小孩/地上很髒」~「在這樣的時刻/如果寫詩,我就是濫情/如果不寫詩,我又成了罪惡的幫兇//如果,要寫一首安魂曲/撫慰受難者的心靈/我的憤怒,卻遠遠大過於悲傷//如果,要寫一首充滿髒話的詩/怒罵死有於辜的罪魁禍首/悲傷,卻讓我失去了所有的力氣//他人的苦難,絕不是他人的/遠方的戰爭,近在咫尺」~「但有時,我也必須登上這兩座山。/有時,我也必須將自己,投入火裡。//如果只是遠遠地看著,讓自己保持冷靜。永遠的。/那麼,視覺也不過是六種幻覺之一。/如此而已。」
 
像不像新浪潮電影?快速切換、跳接、不連貫的效果,使社會發生的事件兜在一起,成為強烈的警惕。
 
銜接第一輯「不願意置身其中」的想法,隱匿在第二輯把概念寫得更清晰:
 
〈距離真的很重要〉
 
如果學會和人保持距離
我們就能好好做人了
 
如果學會和文字保持距離
我們就能好好寫詩了
 
如果學會和鏡子、相機、電視機
美術館、百貨公司保持距離
我們就能變美了
 
如果學會和太陽保持距離
我們就能得到溫暖
 
如果學會和星光保持距離
我們就能實現那一個
唯一的願望
 
「距離」太靠近和太疏遠都不妥,如何拿捏得恰到好處,是一門學問。實質的距離,抽象的距離,人與人之間,詩人與文字之間,美與醜之間,冷暖之間,願望成真與幻滅之間……太多長長短短、波波折折、前進後退。而這首詩,道盡淡的真諦,不具壓迫性的空間感讓人很舒適。
 
「雲」應該是現代詩中被頻繁書寫的自然景物之一,隱匿寫雲有她獨到的一面:
 
〈雲的擁抱〉
 
被驟雨淋溼的人們
在確認衣褲鞋襪都溼透了以後
 
有的大笑
有的尖叫
有的繞著雨滴旋轉
 
全都得到了解脫
 
很ㄍㄧㄥ的人讀這首詩應該極度暢快!即使數學再好,也無法計算出解脫的瞬間何時來到?不如一朵雲的位移,不如一場驟雨,把內心的鐐銬打開。暫忘行走的禮儀,暫忘柴米油鹽醬醋茶,暫忘路人的眼光……一切歸零,回返孩提。這首詩有一種詩政大赦天下的效果,提供鬆了一口氣的面向。
 
第二輯讀起來宛如小時候玩的魔術方塊,由一個中心軸、幾個中心塊、邊塊和其他角塊構成,閱讀時會互相鏈接而不會散開,任一首都能水平轉動而不會脫序。
 
童心未泯的我是這樣來看:以〈求索〉當中心軸,〈末日景象〉、〈等公車所見〉、〈對話〉、〈人類的天才〉、〈失落的野地〉、〈致歉〉就像中心塊,順著圓弧凹槽轉動;〈在同一個屋簷底下〉、〈尋常的某夜〉、〈台灣的行道樹〉、〈距離真的很重要〉、〈請小心月台間隙〉、〈在11萬人和50萬人之間〉就像邊塊,這些邊塊所敘述的遺憾與破損,剛好可以用來固定角塊;〈雲的擁抱〉〈三個小確幸〉〈觀光區〉是生活中的小白鴿(角塊),飛翔面積可能不大,卻不能少了它們。
 
據說魔術方塊的發明者魯比克•厄爾諾是從多瑙河的沙礫獲得靈感,動手做出第一個魔術方塊的雛型。
 
隱匿呢?
 
應該就是看見淡水河的變化──在水泥霸凌濕地生態的過程,在亂象霸凌人心的過程中,糾結著:「我為寫詩而致歉/我為不寫詩而致歉」……
 
大愛不用說抱歉,真的。
 
緊接著,是關於病痛的第三輯。
 
記得兩年半前,隱匿告知生病一事,而且過不久就要動手術,她還交代:「妳不用擔心,也不用安慰我。我沒問題的。」當時,我的腦袋一片空白,繼之的是擔心,非常非常擔心,但我不敢表現出來,深怕我的擔心會干擾她的情緒。
 
那一年,隱匿面對疾病,寫下了心路歷程:
 
〈病號與問號〉
 
一場病,並非突如其來。
她潛伏在我之中,由來已久。
我的悲傷與惡念,輕生與厭世。
我的怠惰,以及我為此而找到的各種藉口。
我對惡人的憎恨,以及這些憎恨對我的反撲。
我曾犯下的各種錯,以及我為此而受到的折磨。
......這些她都懂,甚至比我更懂。
我曾以為自己不怕死。然而這次她讓我明白:
我可能真的不怕死,但我怕痛。
只要活著就必須經歷的痛,已將我擊倒:
「好痛啊!」 隔壁病床上有人替我喊出這句話。
護士問他:
「從第一級到第十級,你的痛是第幾級?」
那個病人只說:
「好痛啊!!!」
這一次,多加了幾個驚嘆號。
我沒有喊痛,只因為我不坦率。
許多驚嘆號都默默地收到心裡。
直到現在,病發不可收拾。
一個巨大的問號,便以血的形式,高掛於我的胸口。
此後當我照鏡,我必須面對這個問號。
此後當我不照鏡,我必須面對這個問號。
這是她顯露在外的形體。是她留給我的禮物。
但這並不表示,她將離開。
此後我將過著和以前不一樣的生活。
此後我將過著和以前一樣的生活。
為了延長這可悲的生命,我將改變飲食與作息。
我將不時往醫院跑,打針、吃藥。
我將變成一個,有所畏懼的人。但是……
「這個人還是我嗎?」
遠處彷彿有人發問 :
「從第一級到第十級,你的恐懼是第幾級?」
我懷疑這個問題,曾經有人回答。
即使是她,此刻也沉默不語。
因為,我就是那個留下問號,而苟活下來的人。
此後我將在每一次的刑求中,招出幕後主使人。
 
面對疾病,最難消除的是恐懼。在這首詩裡,隱匿循序漸進地剖析它的成因、疼痛、術後、傷口、生活作息和飲食變化、疑問、心的透澈與折磨。三十六行詩,彷彿很短,其實過程漫長。生病時,一分一秒都是未知,那種言語無法形容的煎熬能轉換成詩,連變形金剛也該折服。
 
在〈手術台上〉揭露恐懼的本質,理解了命運的走向,就像天地毫不偏心,讓萬物自行榮枯。手術後,隱匿跟我說:「生病是健康的契機。」這是一句很正面的話。或許在養病的日子裡,她於光影移動中思考讓自己更健康的生活模式。而〈養病〉一詩可以和第二輯〈尋常的某夜〉對照讀;〈兩種計畫〉可以和第一輯的〈回答〉對照讀;〈如願〉可以和〈熟女的祈禱〉對照讀;〈破綻〉可以和〈我還活著〉對照讀;〈人身〉可以和〈冤枉的人〉對照讀;〈醫院〉可以和〈今天的世界是霧〉對照讀;〈不幸〉可以和〈生命線〉、〈平常的一天〉對照讀。
 
當然,這種對照是我在讀詩時的另一種辨識和記號。
 
由於疾病發生在身體容器的某個角落,詩句便從心底喚出氧氣,輸送至全身,藉以確立存在感,以清晰的手勢觸摸光與暗。詩句流到哪兒,我便默記著生命力強弱的節拍。隱匿不言說的事,我在詩裡都讀到了。
 
蘇珊‧桑塔格《疾病的隱喻》說癌:「是空間之病。癌的主要比喻指向地形學(癌「擴散」或「增值」或「散佈」)……。」仔細讀隱匿的詩,也確實充滿空間感。例如:「而命運總會朝向我們恐懼的方向前進。因為暗藏於心裡的恐懼,就像暗藏於體內的病一樣。它們的箭頭,始終朝向我們不敢面對的靶心。」、「我試圖讓自己,溜下觀音披散的髮。/那是月色收起的方向。那不是極樂世界,只是倦鳥和落霞。」、「養病的屋子裡/逐漸填滿了/養病的日子/還有那被逐漸/養大的病」、「星星在我窗口/星星在我指縫/星星在我背後//留下一個/漏洞」、「他們穿著囚服,跛行,在有限的空間裡,來回踱步,曬太陽。」、「隨著霧漂流到任何一個/它要我去的地方/讓霧切割我/掩埋我」、「沒錯,它的確是巨大、沉重、無法撼動、無可逃避。/它有稜有角、有細緻多樣的內在、有複雜的紋路和肌理。」、「那裡有獵物和敵人,有飛鳥、大樹和蟬鳴。那裡也有我,我有尖牙和利爪,有毛茸茸的身體,用一條砂紙般的舌頭,為我的孩子理毛,清理眼屎和耳垢。」、「走過的每一座橋/都張掛著生命線的警語」、「想知道這間囚室/究竟有多麼/深長與狹仄」、「我困在這裡/在體內某個/不祥的疼痛之中」、「每天晚上/打開抽屜/藥都還在抽屜裡//每天早上/打開浴室的門/我也還在鏡子裡」。
 
除了空間感之外,時間也是隱匿關注的主題,例子不勝枚舉,但我要特別介紹第三輯的最後一首詩:
 
〈熟女的祈禱〉
 
把金色暖陽
睡成黯夜
 
漏進室內的光 
也曾經過
 
別的時間
 
〈少女的祈禱〉是一首結構簡單的鋼琴曲,而這首〈熟女的祈禱〉雖然只有短短五行,但佈滿微妙的時間點。從早晨到夜晚,從光亮到漆黑,從昔日到今日。時間像一隻蝴蝶,穿透光,嘩啦啦啦翩飛。
 
她祈禱什麼呢?祈禱計畫實現之可能。祈禱在漏掉的行程裡有詩意的附著力。祈禱絕望的平均值可以翱翔希望之鴿。祈禱經由病痛獲得新生。祈禱不幸之中有幸福的風。祈禱一段平常的美好的日子。祈禱星星為生命的嚮導。
 
而我也祈禱著,暴雨之後風平浪靜,走出陰暗隧道是一條寬敞的道路。這是我對隱匿的祝福,以朋友和讀者的雙重角色
 
總而言之,閱讀輯三,有一股無法控制的心疼。偶爾不免想,人不要領悟太多也是好事一件,因為領悟就意味著經歷過椎心刺骨。就像隱匿寫的這首詩:
 
〈簡單的事〉
 
我最近才慢慢瞭解一些事,其實都是很簡單的事。
一個不照顧自己的人,並不瀟灑,因為很快的,他就必須麻煩別人照顧。
一個命中有很多貴人的人,並不值得驕傲,因為這表示,他總是需要別人幫助。
一個和疾病奮戰的人,確實值得佩服。就算那只是因為,和生命告別,真的很難。
 
如果美景的意義,只是升高的房價。如果水的意義,已經從孩子的眼中消失。
如果眼前的這一點希望,還不足夠讓人勇敢活下去。
如果身後的這許多絕望,還不足夠寫成一首詩。
 
在她曉悟之際,河依舊流動,星星依舊閃耀,山和雲依舊互文。
 
輯三的十六首詩,彷彿體內的回聲,迴旋成靈魂的診斷書。
 
最後,來到貓的精選輯。
 
今年八月返台時,隱匿送我一本《河貓》,書中收錄有關貓的詩文並詳細編錄115隻街貓的照片和簡介。從小到大未曾與貓相處過的我、不懂貓世界的我,邊讀邊哭。這是第二次了,第一次是讀「貓天使」葉子寫的《貓中途公寓三之一號》,我竟泣不成聲,自己也嚇一大跳!
 
記得去年六月在報紙讀到〈金沙與我〉,文章裡的字字句句,燙金般印在心版,既悲傷又美麗,是深深愛過的人,所能運用的最虔誠也最真實的文字。《河貓》當然也收錄了這篇作品。在末段,隱匿寫:「朋友們總是說,金沙是我最愛的貓。其實不是的,金沙不是我最愛的貓,而是我在這世界上,所有最愛的人、事、物的總結。是我所能得到與付出的,愛的集合。是我向來羞於說出口的,愛的代稱。是愛的奴僕與主人,愛的呼喚與應答。是宇宙向我傳達的一種無以名狀、無上甚深的意志。是從觀音山和淡水河裡淬瀝過的沙金。是陽光、空氣、花和露珠裡的金色光芒,也是我生命裡最燦爛的金光黨。是我的金色小王子和小狐狸,我的金色玫瑰和小行星。是我從黑暗裡找回來的一點點光,我從絕望裡找回來的一個,足夠的理由。」
 
於是我們看見,輯四有一張跨頁的照片,那是毛茸茸的、金色的靈魂,照亮周邊的黑暗。
 
在〈永遠的金沙〉裡,隱匿心懷感謝:「若是沒有你/我將不會知道/世上確實存在著純粹的愛/因為你的指引/我才能從自己站立的狹小空間裡/走出來/到達了前所未見的地方/我只能將那裡稱之為夢境/足夠看清現實就是虛幻的/那種夢境」。
 
在〈足夠的理由〉裡,隱匿找到虛無的生命可以支撐的力量:「在這個悲傷的世界上。每個人都必須依賴某些事物:愛情、親情、友情,或者毛茸茸的小動物......等到這些都不在了,我們出發去尋找其他的,因為,虛無的生命需要找到,足夠的理由。有時就連天空裡的雲也好,就連休耕期間開了一地的波斯菊,也有足夠的力量。我的摯愛,我知道你沒有離開。在前往車站的路上,我摘下兩枚熟透的桑葚,撿到一顆掉在地上的楊桃,吃了。一股金黃色的汁液在我體內流動,帶給我力量。我知道那也是你,你無處不在。」
 
在〈貓與真理〉中,隱匿把無限的思念化作無上的意志:「這是生與死的界線/是宇宙的邊緣/當你們回到我身邊/一如真理來到眼前」。
 
多年前,許悔之曾寫過一篇悼念父親的文章〈我一個人記住就好〉,文末他說:「父親,歡喜自在,一切都無所罣礙,忘了我們在輪迴之中的交會吧!我一個人記住就好。」記住,意謂著忘不掉。回憶點點滴滴,一逕跟隨。而隱匿卻希望曾經折磨金沙的病痛,都留在她那邊:
 
〈打掃〉
 
把你的碗盤洗乾淨,逗貓棒收在櫃子裡。
洗過的毯子上,仍然留有你金黃色的毛。
書架角落裡,發現一顆你不知何時偷偷吐掉的膠囊。
一整箱為你買的貓咪用品,甚至還沒拆封。
我以為你會喜歡吃的魚,丟進了垃圾桶。
 
每當灰塵揚起,深藏在四壁間的你,就會出來走動。
在門口傾聽鄰居的動靜,在窗台上咬嚙一盆小麥草。
擋住我來回走動的腳步,把你的大屁股放在拖把上面。
那本當是甜蜜的,回憶緊追著我......
 
每當我停下來,你用你毛茸茸的額頭,輕輕貼著我的。
那時,我們不用說話,把眼睛也都閉起來。
我們一起回到了,那個最初,也是最深的睡眠裡。
我只能想像你現在也是這樣,你睡著了。
而睡覺正是你最愛的。所以,一切都很好。
曾經折磨你的病痛,都留在我這邊吧。
如今,就讓我一個人,慢慢地,把家裡打掃乾淨。
 
即使她書寫的語氣那麼平緩,用字遣詞並不過於氾濫,我卻感受到了她失去摯愛的傷痛。想像牠睡著了,悲傷的心情會好過一點,催眠自己說,一切都很好,唯有這樣才能往前走,另一個世界的牠才不會擔憂。
 
「曾經折磨你的病痛,都留在我這邊吧。/如今,就讓我一個人,慢慢地,把家裡打掃乾淨。」末兩行點出深邃的愛與打掃的涵義。相依為命的時光在屋子裡沉澱下來,每一個轉角,每一個輕盈腳步聲的源頭,依稀都在。把回憶打掃乾淨,收藏於內心最明淨的抽屜,把難過折疊起來,告訴自己要勇敢一點。
 
打掃也是另一種療癒法,比來自其他人口頭上的安慰更具效果。
 
輯四還有寫給小夜燈、巧克力、肉腳、和潑潑的詩,每一首都深情款款,都是不負貓生的真情詩。忽然想起夏宇的詩〈愛情〉:「為蛀牙寫的/一首詩,很/短/念給你聽:/「拔掉了還/疼 一種/空/洞的疼。」/就是/只是/這樣,很/短/彷佛/愛情」。而隱匿寫給潑潑的詩也是這樣的,愛與痛,難以釋懷,彷彿蛀牙:
 
〈洞〉
 
如果你有一顆蛀牙
你的世界
將以這個痛點為中心
而發展開來
 
走路吃飯睡覺
微痛小痛劇痛
你總不能離開它
 
如果你每天夜裡
固定在外餵食一隻流浪貓
每當你出現在
那個約定的巷子裡
那隻身上像潑墨一般的
美麗母貓
就會豎直尾巴
朝著你飛奔而來
 
直到有一天
那隻貓無法繼續
每天夜裡的約會了
 
此後
你眼睛裡的夜色
就出現了一個洞
 
那個洞很深
很痛
好像通往你嘴裡的
那顆蛀牙
 
輯四在重量級的〈地圖與星圖〉之後,在喜悅與淚水交織無數次的象限之外,所有的傷感與微笑濃縮成「一天」。一天,包含貓生的無常與人生的無法預料。許多苦難在世界各地上演,未曾停歇;許多幸福在某些窗口滿溢,不曾斷貨。隱匿當然懂,因此她說:
 
〈「這樣就夠了。」〉
 
世界總是模糊不清
窗上總是佈滿灰塵
 
窗口曾經有一隻貓
後來沒有了
貓的身邊曾經有一個人
後來沒有了
 
有一朵雲
第二次經過這個窗口時
將身上的棉絮
輕輕的
鬆開
 
一整捲
又一整捲的藍天
慢慢的
往西邊收回來
 
然後
月亮昇起
 
我們還有星星
我們還有夏天的晚風
送過來的花香
 
河面上
水波盪漾
 
從兩次「總是」開啟,兩次「曾經」和「後來」,有一些糾結鬆了,彩霞塗寫天空,為月光的航道打底,只要星星還在,只要晚風傳遞花香,漫長的河面,一本詩集徐徐翻開……這是時間感很強的一首詩,心境呈現舒緩的狀態,也呼應詩集的第一輯,銜接河流的哲思。這樣就夠了,傍水而居的詩人,獨特的存在感。
 
附錄共有十四篇關於隱匿前三本詩集的評論,分別由十二位作家執筆。其餘評者的書我都讀過,能與這些我素來欣賞的作家們擺在一起,我覺得很榮幸。
 
《足夠的理由》是一本定點之書。河流經過她,亂象經過她,病痛經過她,街貓經過她。隱匿成為透明體。
 
時間潺潺而逝,詩是唯一的永恆。 
 
 
arrow
arrow
    全站熱搜

    quentin.lin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2) 人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