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刀一刀剪開大霧和大誤,以詩
讀隱匿《冤獄》詩集

     李進文


*本文刊登於文訊326期2012年12月號

隱匿詩集《冤獄》目前鋪書地點:
小小書房
香港:序言書室
唐山書店
永樂座
http://blog.roodo.com/book686/archives/21035178.html

一刀一刀剪開大霧和大誤,以詩

讀隱匿《冤獄》詩集

 

     李進文

 

 

在隱匿的上一本詩集《怎麼可能》,讀到:「要怎樣才能更加遠離/生而為人的目的?」當時,在我腦海同時浮現的是太宰治在《人間失格》中的一句話:「生而為人/我很抱歉」。這很能點出隱匿的詩並列兩種極端──極端疏離又極端入世。在這本《冤獄》尤為明顯。

 

辛波絲卡說的:「真正的詩人──必須不斷地說『我不知道』。」所以,寫詩其實是一連串提問的過程。可以在隱匿的詩看到她不斷地提問,別人回不回答,不關她的事,因為她心中多少已有答案,只是透過提問進行自省。

 

在《冤獄》中,時時可見提問,她一直想問:「為什麼?//此生/是如此短暫/此時此刻/是如此漫長」、她繼續在其他詩篇問:「如果這些疑問有一個最終的答案/愛是不值得//如果人生終究是不值得的/愛是值得」,也許無人瞭解她的提問,周遭一片寂然,隱匿接著又在另一首詩裡自言自語道:「難道不是這樣?」一首詩啣著一首詩,一枚問號啣著一枚問號,就是一本詩集的完成了。

 

她的提問並非沒有答案。可以這樣說,隱匿所觸及的問題,經常呈現──死亡不是死亡,清醒也不是清醒;不是真的,卻是真的;真的,一定是假的。她的提問不是「因為……所以……」而是「雖然……但是……」,所以讀起來感覺永遠不會有答案。不過在寫作技巧上,她天賦般地練就一手獨門功夫,她可以瞬間抓到角度,然後,她用反面嘲正面,用正面諷反面;她若無其事地指上,其實是示下;她說絕望,本質是強調希望。她擅用電影般的剪接,「一刀清醒+一刀夢境=寫實」。換言之,她的疑問句彼此對比或並列之後,映現在讀者心中的卻是肯定句──她經常同時敘述兩個極端並行的直線,但你不知道會在哪個點,觸電般地交會,形成詩的張力。

 

她擅長在抽象之中簡單地剪出劇情。甚至不可言說的禪意也可以剪接,用簡簡單單的語字釐清大霧和大誤。她的詩集從《自由肉體》、《怎麼可能》到《冤獄》,我覺得《自由肉體》太在意劇情,到了《怎麼可能》則像「微電影」剪接得恰到好處,至於這本《冤獄》我認為隱匿有了一些不一樣(容後再述)。

 

一樣的是,隱匿依然隱匿在真實的背後過著另一種真實的生活:以貓眼注視細節,注視時光,注視世界。而世界是一面鏡子,貓的眸光投射鏡面又反彈回來射向自身。她安靜的表情,好像不太關心什麼,但是心眼擦得很亮,一方面凝視,一方面介入(又立即置身事外);她在憤怒與悲憫之間行走危牆,像一隻輕巧自信的貓。

 

一個詩人如果經常提到某些字眼,那一定是她下意識所關心,或者是她的生命基調使然。例如「(成為)另一個人或另一個夢」,在《冤獄》中的〈此時〉,她說「我幾乎就要/成為另一個人,但沒有。」而在〈更好的人生〉提到「我曾經和上帝或者佛祖對話/在另一個夢裡/當我醒來後有一段時間/我無法想出另一種人生/能比現在這樣更好」。

 

是的,另一個!「另一個」隱匿在另一個自己裡面隱匿──她時時在想人生在世,存在的意義,透過工作、生活、詩歌、電影,甚至這本《冤獄》中觸及的佛學。她總在想另一種可能、甚至種種可能……透過提問,仍不會有答案。

 

三本詩集中,隱匿也經常提到「寫詩」這件事,她認為詩不是一種文體,也認為自己是「寫詩的人」不是「詩人」。「寫詩」這件事,她可以有三百六十度各種看法。她對寫詩的輕視,一如她對寫詩的重視。

 

寫詩不是結構技藝的問題,不是意象高妙與否的問題,背後的真實才是重點。

 

所以她更常寫「成為一個無用的人」,其實真正想表達的是「詩(人)對現實的無能為力」,她寫反核、反國光石化,詩和詩人的力量很小,然而誰也不能保證詩或將有無用的大用之一天。──講到這裡,回過頭來說明前面我提到隱匿這本《冤獄》較之前兩本詩集有一些不一樣的地方。

 

亦即:詩短、語言也放得鬆一些,不避陳述(或控訴)、不閃躲心中的憤怒,而形式也更自由,或許這樣的語言方式,更合乎這本詩集中大量的涉事關懷,凸顯社會性議題的易讀性和傳播性。可以從〈煙火、煙花、花火〉、〈他媽的跨年又來了〉、〈有核/不可〉、〈人妓關係〉、〈盲女小歌手〉等等看出端倪,還有寫給流浪動物志工們的〈天使的責任〉、寫流浪貓的詩,或直言〈討厭的人〉……「雲的存在是有道理的/我的憂傷/也不完全是我的錯」,因此她為自己也為她關心的人與事,以她擅長的詩,微小又巨大地喊冤,該表達什麼就表達什麼!以我們這世代的年紀,寫詩已經不需要太多形容詞了。寫詩需要悲憫,有時更需要憤怒。

 

她的憤怒,有時也與禪意共存,批判結合了禪意,在這本集子,注入了較之前不一樣的題材,可能她在佛學上有了一些領悟,不過講佛學太嚴肅,應該說或許她對詩與人生的信仰有些更直接的體會吧。例如〈大霧大悟大澈大誤〉──「然而結論依舊是一樣的/當一場大霧來過/又散去//什麼都露出來了/我們又恢復了/盲目」。〈殘局〉則取自《金剛般若波羅蜜經》:「爾時世尊而說偈言:若以色見我,不以音聲求我,是人行邪道,不能見如來。」人間就在放下與放不下之間、生氣與何必生氣之間糾葛。

 

小說家七等生曾說:「冷眼看繽紛世界,熱心度灰色人生」,讀完隱匿的詩,我突然想起這句話。她不斷出現的徒勞,其實是還有一點希望,人生還是值得為每個人各自的一點理由活下去,「就好像曾經在一個夢裡/走進一個廢棄的村落/這裡面一無可取//為什麼這裡面會一無可取呢/那是因為這裡面/什麼都有」,往正面想,人生可以依靠不同的角度過活,若從詩這個角度,應該還是值得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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