包青天在哪裡?──《冤獄》讀後 /Tanya
《冤獄》是隱匿的第三本詩集,共收錄七十二首詩,其中只有二十二首跨頁,在編排上力求簡單大方,沒有多餘的設計。
我向來很喜歡骷髏、骨骼、X光片……這類東西,對於封面直接採用貓咪的X光片,我認為很幽默。在可能的透視範圍內,我與一隻貓的抗議照面,繼而透過詩句,看見統稱人類的我們所存在的困境。
不瞞你說,我邊讀《冤獄》邊構想越獄的幾種方法,至於越獄,有一個典範值得學習,那就是史蒂芬‧金的《刺激一九九五》。不過,安迪真的是無辜者,而我們這些被寵壞的人其實是咎由自取!
話雖如此,基於求生的意志,我還是準備了一把小石槌,以詩集為掩護,偷偷地挖掘通道。即使牆的另一面有蟑螂、老鼠和糞便,也要努力爬過關鍵五百碼,讓良善的雨水洗滌恐懼和委屈,迎向心靈的自由。
在世界這個巨大的監獄裡,在時間這個永不毀壞的監獄裡,在生命這個虛無的監獄裡,每個人的刑期都不同,相同的是我們都屬於被禁錮的一方。思及此,便覺得隱匿的詩極具智慧:「為什麼?//此生/是如此短暫/此時此刻/是如此漫長」(我一直想問。p.4)
在這些相對的概念中,「每天每天」就這麼過去了,這麼「自然的事情」,卻讓眾人百思不得其解。明明留不住的故事,卻緊守著大綱,以為自己擁有情節;日子撕毀,還有下一個日子,然而昨日不等於今日,今日也不等於明日,說穿了,我們不曾擁有什麼。
體認這個道理,再來讀〈三個地步〉,就能會心一笑:「窮到一個地步,就不怕窮了。/老到一個地步,就不怕老了。/此時無法得到的快樂,將來也不會得到。」(p.48)
可我倒回上一頁讀〈窮鬼〉時,內心仍有沖刷不掉的難受:「上次回家,聽媽媽講起弟弟妹妹都曾被詐騙集團騙過,似乎是轉帳給對方兩三萬元吧。//媽媽特別叮嚀我,說弟弟妹妹比我聰明都會被騙,所以我也要小心一點。//我說:『可是我一點都沒有這種困擾啊,我戶頭裡的錢從來都沒有超過一萬,最近甚至只剩下幾百塊錢。』//媽媽和妹妹聽完都瘋狂大爆笑,但是只笑了幾聲之後,就笑不出來了,現場一片死寂……//於是我只好開始安慰她們,關於窮人的種種好處,但是,她們一點都不相信。」(p.47)
隱匿說「我選擇成為窮人。我選擇成為笨蛋。」(種種選擇。p.49)稍微瞭解情況的人都知道她絕非笨蛋(好吧,我承認她有時看起來呆呆的,尤其與人說話的時候。而我自己也沒好到哪裡去!),當然,也不完全貧窮。記得從前有位老師說過,能花時間把一件事做好,或者專注於一件事的人,最後都會成為有深度的人。既有深度,便富有。我如此想。
這幾年,隱匿用盡心力照顧流浪貓,她在貓咪的生老病死中似乎悟出了什麼,通過貓,瞭解人的侷限,若說貓不由自主,人同樣也不由自主。這幾年,隱匿在詩、貓、人之間,轉換得巧妙自然,例如〈詩與括約肌〉,實在寫得太好了:「不用力是不行的/太用力是不行的 // 沒天份是不行的/只有天份/也不行 // 心存僥倖是不行的/全心全意/也不行 // 如何能夠控制它?/如何能夠解放自己? // 在那小小的/方寸之間 // 在那鋪滿了落葉的/小巷子裡 // 一隻野貓/輕輕鬆鬆 // 為這個乏味的世界/留下了一首詩」(p.53) 詩人的細膩就反映在這些生活細節上,只要拿捏得當,小地方也能光燦無比!
最近,我讀了一些關於雲的書,《等雲到》和《雲的理論》就是其中兩本。我發現隱匿的《冤獄》裡,有十八首詩提到雲:
「時間使得一顆石頭/變成一朵雲」(包袱與洋蔥。P.2)
「每天每天/雲把同樣一座山/打扮成不同的模樣」(每天每天。p.5)
「然後就應該去看雲,雲隨時在消逝。」(自然的事情。P.6)
「在風的盡頭、大屯山的身後,有一大片烏雲。堆積。」(雨天散步。P.8)
「不是鳥或者雲,不是那枚藍色的,攜帶水分的星星。」(殘局。P.16)
「從兩顆並置的枕頭/從波赫士到波赫士/從腦海到雲海」(最遙遠的距離。P.18)
「白雲曾經是尿。」(潔癖。P.20)
「雲/或者/棉花糖」(試試看。P.22)
「雲朵擦過你潮濕的窗戶」(這一次。P.33)
「我無法登上山頂再看一次當年的雲海」(更好的人生。P.37)
「雖然說富貴於我如浮雲/但是我更想說/浮雲於我如富貴」(雖然…但是……。P.39)
「我選擇被那一束從雲縫間漏下的,並不新鮮的陽光所感動。」(種種選擇。P.49)
「雨雲們/都很美/但是在相機裡/它們只是一片灰」(為什麼不。P.55)
「每天從傍晚持續到凌晨/永無休止地施放著煙火的關渡宮前方/出現一朵白花花的蕈狀雲」(過年期間出現的異相。P.76)
「他曾經飛翔(像一隻鳥或者雲)」(騎士。P.80)
「如果雲朵總是滿載塵埃/我願意喜歡灰色多過白色」(紅面番鴨。P.89)
「她的白髮收束起向晚的亂雲。其嚴整的秩序,一如天體的運行。」(老太太或者歐巴桑。P.109)
「望著它們,我知道/雲的存在是有道理的/我的憂傷/也不完全是我的錯」(要死幾次才足夠。P.115)
這些絕大部分是從「有河book」望出去的景色。看雲不需要門票,但一定要有閒情。所謂閒情,可能在忙碌中忽生,也可能在發呆中續接。一般人看雲,多半眷戀表象,隱匿觀察雲,如同觀察人性。每朵雲是那麼獨特又那麼相似,而人的差異乍看很大,其實很小,尤其劣根性──彷彿文件,影印千千萬萬份。
的確,隱匿的詩從不掩飾腐壞,從不讓糖衣欺騙真實的感受。寫詩揪出醜惡的萬象,如果還能有一絲絲希望像羽毛被風篩濾,落下一丁點欣慰的動機,所有的缺損,將還原成一顆完整良善的心。
就在我拼命挖掘通道的同時,我突然想起《楚門的世界》的場景,我怕我學到安迪的皮毛,卻無可避免的陷入楚門的境地,也就是說,我自以為離開被控制的命運,最後卻驚覺遼闊的大海和廣袤的天空都是攝影棚搭出來的謊言。
該怎麼辦呢?隱匿說〈試試看〉:「我並沒有傷心/並沒有/這會不會/讓你傷心呢 // 在這條不存在的路上/不說話/是更好的 // 落葉與風 // 雲/或者/棉花糖 」(p.22)。
但我毫不猶豫地走進〈疑團〉,且願意相信這首詩是我後半輩子的知音:
「這是我的日常
卻是你的異國與他鄉
生活恍如夢境
夢境取消了生活
如果可以
當然我也樂意
在流浪中尋找
成為他人的疑團
如果可以
當然我也願意
我們都將只是一個謎
永遠的
從霧中醒來
並且唯有在一片模糊之中
才能產生安全感」 (p.21)
如果有一種現象是七十二變,如果有一本詩集可以在變態的人間期待常態的快樂,yes,yes,我願意我願意。
──閱讀《冤獄》。
出處:http://tw.myblog.yahoo.com/tanya-007/article?mid=549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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