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鄭小瓊
時間:2009/6/4~7/31
地點:有河book
※活動免費,歡迎參加


談和諧請先談差異的對峙!談交流請先談相互理解了什麼!
兩岸是台灣與大陸的分隔!兩岸更是詩與現實的巨大鴻溝!
詩,如何跨越牢不可破的現實藩籬?
詩,如何在生命當中播植自由與良知的種子?
美的尺度是什麼?普世價值的基礎存在於何處?
黃粱策劃主編,唐山出版社即將出版的【大陸先鋒詩叢】第二輯,一套十本,
繼1999年第一輯詩叢,十年之後,再度從獨特的觀點深入考察大陸新詩文本,
探索文本中隱含的審美意識、歷史脈動、社會現實與時代命題。
本講座由黃粱主講,自由參與,歡迎各界蒞臨指教!

第一場:6/4(四)20:00 複數的「我」──伊沙詩中的民間生活
第二場:6/6(六)20:00 在與物交談中凸顯人性──鄭小瓊的產品敘事詩
第三場:6/14(日)20:00 七個關鍵詞 ──向楊鍵致敬禮
第四場:6/20(六)20:00偶語蒼生寄殘生──張執浩泥濘的詩意
第五場:6/28(日)20:00 文字的證量──向唯色致敬禮
第六場:7/4(六)20:00 莊重的抒情詩人──龐培
第七場:7/12(日)20:00 唯物論與反詩歌──臧棣詩的身體政治學
第八場:7/18(六)20:00 看?被看?物?非物?──蘇非舒的物思維與詩實踐
第九場:7/26(日)20:00 新鮮的語言花枝──車前子的詩歌園林
第十場:7/31(五)20:00 哪一年,哪一天,只有菊花香──致蘇淺書


在與物交談中凸顯人性──鄭小瓊的產品敘事詩 文/黃粱天啊:245,你的工號。
鄭小瓊:是的,我工號。

天啊:這個號與你的生活是什麼關係呢?從早上到晚上?
鄭小瓊:工號就是一個代號,在工廠的時候,它便是我,名字在這裡基本沒有了,人家叫你最多是工號或者你所從事工種的名字,這邊的工廠流動率太大了,差不多幾個月就會更換一次,流動的人群,不流動的是工號與工種,譬如我進廠第一年,人家一般都叫我245,快點!或者叫做裝邊制(一種零件)的,在之前我在流水線上裝了兩個月的邊制,這幾個月裡,從來沒有人叫過我鄭小瓊,都是喂!裝邊制的。

天啊:按這個作業,按這個區別他人?
鄭小瓊:是的,基本這裡成為了我在這個工廠的姓名,唯一的標識,有時會想起港臺片裡的反映監獄生活的電影,其實有時想想我們的生活跟他們並沒有多大的差別,我曾呆過一個廠,每週只能出廠門三次,三次都要在保安那裡登記,出門要開一張放行條的。
──鄭小瓊訪談<南方沒有曖昧>節選,2006

鄭小瓊,女性,2001年從四川南充到廣東東莞,在工廠從事底層勞動工作,在勞動生涯中嘗試寫詩。在每天十一個小時的沉重工作之餘,是什麼因素催促她寫作?

一是從彎曲的鐵片開始,從村莊、鐵礦、汽車
輪船、海港出發,丟失姓名,重新編號,站在機臺邊
二是弦與流水線,悸動的嘶叫,疼痛在隔壁,鋁合金
圖紙,麵包屑,線切割機,熟悉的汗水,塑膠紙箱的
歡樂與悲傷,三是白熾燈下蒼白的臉,工卡、彈簧、
齒輪、卡邊、衝壓的冷卻劑、防鏽油,沉寂的加班
四是證件,合格形狀、外觀打磨、3000度的爐火抽打
冷卻、熱處理的加班費,或者炒魷魚的雨滴,左交右錯的
身體在沙漏中呈現,五是暫住證、健康證、未婚證、流動
人口證、操作資歷證……
--<產品敍事>節選

當生活被冷漠的鐵、塑膠、鋁合金與防鏽油鎮日圍繞,詩便成為心靈渴望突圍的祈禱文,當生命被冰冷的數字編碼,工號245,寫作者拿起文字的手術刀,鄭小瓊試圖拯救被棄置的血肉之軀。工廠生活像鐵皮籠,人是產品,人的感情只能躲在紙箱裡翻滾自我折騰?生活周遭全是金屬的囈語,它們的鼾聲巨大如雷,它們的夢拒絕甦醒。

零點雨水沿著失眠的鐵皮籠降臨,它們像一群
羽毛篷鬆的鷺鳥撒下一百臺機器的呻吟
──<零點,雨水>節選

雨水淅淅瀝瀝下著,冰冷地等距離排列,彷彿人的孤寂。當子夜工人的內心不只被雨水與世界隔絕,也被啞默的機器包圍著,「零點的雨水」在詩歌裡開始變形,雨水牽扯著機器發動的呻吟,詩的聲音越來越龐雜越來越劇烈。
「我一直想讓自己的詩歌充滿著一種鐵的味道,它是尖銳的,堅硬的。……我的那滴眼淚不是高溫的爐火蒸化的,而是滴入了灼熱的鐵中,成為鐵的一部分。眼淚是世界上最為堅硬的物質,它有著一種柔軟而無堅不摧的力量。」(<鐵>)。鄭小瓊的詩誕生在一個特定的生活場域,她的身分是農民工(從鄉村到城市謀生的底層勞動者)。她的詩,聲音高亢而疲憊,寫作是她的呼吸,舒緩了生存的窒息感;詩是她生命經驗裡的身體文本,不只是旁觀生活的心得;如果生活是灰燼,詩就是灰燼中閃爍的火星。鄭小瓊的詩提供了一種積極的生活情感,在虛無的生活場所中拒絕疏離生命;鄭小瓊堅持以底層勞動階級的身分與語調來發聲的寫作,使她的詩篇熱氣蒸騰血淚交織,「她目睹她是被擠壓的鐵中的一塊」「她被生活不斷的車、磨、叉、銑……」(<鐵具>)。對二億二千六百萬從鄉村到城市謀生的農民工而言,鄭小瓊的詩觸及的正是「血汗工廠」裡的「血汗」這兩個字。對血汗工廠與民工的調查研究,已經有很多的文件數據可供查證與推論。血汗工廠裡一天十一個小時至十六個小時的勞動,一個月工作二十九天是工作常態,甚至日夜無休連續幾天加班趕工也不算駭人聽聞。勞工彷彿被囚禁於巨大嘈噪的機器牢獄中。在被當地人視為次等居民,沒有生活保障的生存浮游裡,這些外來的打工者只能以奴隸或囚徒來形容。這些血汗工廠的勞動事實,是鄭小瓊詩歌文本裡的生活環境背景,但詩並不只是社會文本,詩更重要是生命文本,是一個存有者當下的呼息與哀樂,是一個人生命史的菁華。詩將生活中的血淚提煉成文字,提煉出可以解生命之饑渴的精神糧食。當「人」的時間被巧取豪奪,生活空間被隔離,人性被壓抑蒙蔽,生命被切割得支離破碎時,生命背反了生命之道,「人」只是市場經濟規則下被壓榨利用的工具;詩,通過自我告解的力量,使生命在反人道非人性的生活區塊裡,竄出堅硬的水泥地面,一株綠意盎然的野草獨自昂起小小的尊嚴的頭顱,又一株渴望自由的野草從詩的文字中昂起……


<十一點,次品>

從爐火的次品中來臨的十一點,騎著銀馬
在鐘錶上走著,它背影與蹄子的聲音
是一片切割刀片的鋒利,在機臺的油污與
嘈雜中劃過,它們敏感地與每月十號的工資交談
十一點疲倦的次品碰到我的疼處,十一點的
辛勞不夠一次寒冷的罰款,一月六百四十塊
的工資,二十九天班,一天十一個小時
一個小時二塊錢,次品:罰款十塊
數字此刻是一隻張牙的蠍子,它
噬咬掉了你的七點,八點,九點,十點
還有尚未來臨的十二點,你的時光原來是
如此紛亂的,潔淨的,衰弱的……它們此刻
像一塊疲倦的鐵,躺在罰款的機臺
它柔軟的腰身切斷,鍍上不再屬於你的鎳
十一點,次品從手指間走過
3000度的爐火在你的心中也冷了下去

未曾閱讀過如此震撼人心的時間詩章!「時間」的含義究竟是什麼?「騎著銀馬來臨」的時間,「在疲憊的鐵的腰身上鍍鎳」的時光,在這兩端之間的裂隙裡,歲時的軌跡瞬間凹陷變形,生命本自具足的價值感被斷然取消。生命中的五個小時,因為工作上一次細微的疏失瞬間被埋葬,一件次級品從手指間溜過去,生命僅存的廉價的物質意義也被搶劫一空,身體被殘酷地挖掘出一個深坑,心連荒謬的存在感也蕩然無存。
在殘酷的打工生活裡「心靈之詩」、「人性之詩」能否倖存?「人」如何開口說話確實成為一個艱鉅的難題。二億二千六百萬底層民工緊閉的嘴唇是否等同於無言?等同失語?同意生命只是「物」,「物」中沒有心,「物」與「物」之間沒有交談的願望與感情?在深夜四點睏眠的機臺上,是。在深夜四點被機器咬掉半截的手指上,是。機器咆哮的聲音與人的哭泣尖叫聲,彼此廝殺了一陣後,也像潛入地底的心意識,陰暗而模糊,鮮血淋漓的靜默又再度贏得勝利,「物」中沒有心。
在早晨七點兩個交接班工人十五分鐘的相遇裡,男工黑色油污的手在機臺上留下了的“I love you”,被女工塗抹掉重新寫上“我愛你”。在早晨七點的油污氣息裡,物中麻木昏迷的「心」可以被「人性之詩」打撈上來嗎?


<早晨七點,交班>

夜班的疲倦沿著沒有耐心的陽光滑下一臉睡意的斜坡
一夜的時光像那些錯落的鉤細小的釘,打包,裝進紙箱
機臺上塗抹了二十五次的愛情在微笑,陽光正投影
在它遼遠的未來,此刻它是一場熱病,家書與電話
是庸醫。七點的相遇,他目光裏的湖,深邃,平靜
它投出了輕柔的愛戀,他接過你手套裏殘餘的體溫
這是他一天的愛與思念,他湖南的方言跟你四川
的雜音在七點如此的和諧,像不同品質的發聲器
在機臺名牌上那朵油污的玫瑰裏共鳴,愛情只有
十五分鐘的交接班,它照亮兩扇緩慢開啟的百葉窗
在他低頭的言語中你找到生活的後花園,這日子
是一首幸福的詩,流出的是他手中油條與豆漿的氣息

在每日毫無朝氣的陽光裡,人心對愛情的渴望依舊閃耀生輝!然而這首詩歌詠的並不是愛情。在這首異常美麗的情詩裡,短暫的十五分鐘的愛,是生命與死亡之間薄薄的一層隔膜,脆薄而短暫幾近永恆。正如詩中所昭示,「陽光正投影在它遼遠的未來」,此時此地,愛只是「心」在物與物之間暫時的投影。「那邊賣水果的河南人堅持每一天叫賣/工地的小工堅持每一天歌唱/荔枝林堅持生長,五金廠爐火堅持點亮/生活堅持疼痛和美好/它說:每一天你堅持把自己交出來」(<堅持>)。交出來,是生命每天的義務,但生命的權利在哪裡?在詩篇裡找不到答案,在真實生活中也不可能。打工者的生活中只有「疼」,「疼壓著她……/沒有誰會幫她卸下肉體的,內心的,現實的,未來的疼/機器不會,老闆不會,報紙不會,/連那本脆弱的《勞動法》也不會」(<疼>),這是對「疼」這個字最深刻的詮解了,「她站在一個詞上活著:疼/黎明正從海邊走出來,她斷殘的拇指從光線/移到牆上,斷掉的拇指的疼,堅硬的疼/沿著大海那邊升起」(<疼>)。詩篇裡的疼似乎比肉體上的疼更持久,「疼」這個字上的疼彷彿還在顫抖著,噴湧而灼熱,這就是詩的力量!是文字之詩使沉淪在物質裡麻痺冷硬的「心」甦醒過來,開口說話。
在鏽爛成污泥沒日沒夜的打工歲月裡,「人」還在學習辨識天空與大地、白晝與黑夜,時間開始了嗎?這裡是哪裡?


<去年>

去年已鏽出一片模糊的花朵
在它褐色如同青草如同馬蹄的低吟裡
落日像紡機般織出金黃色的絲綢披在鐵塊上
淬火的切割機朝著它的腳趾頭劃開某個魚肚白的凌晨
它光滑的生鏽的皮膚裏——

有黎明,有黃昏,有星星
合唱……

鄭小瓊的產品敘事詩,在「物」的圍困中展開敘述,在「物」的擠壓中紓解人性,具有「以物敘事」、「物間抒情」、「借物抒情」等試圖與物交談的風格特徵,夕陽餘暉柔軟地披在剛硬冰冷的鐵塊上,軟化了拒絕言談的物的屬性,在馬蹄的低吟聲音裡,時間在生活中似乎留下了一絲殘響,並不純然虛無。「淬火的切割機」切割鐵塊,也割開了一天又一天輪轉不停的破曉與入暮。時間的移動光滑如流水,人心的感觸皺褶似岩層。在<去年>這首撫慰時間的大愛慈悲的讚美詩裡,「心」彷彿已經從「物」的枷鎖裡出離,不再需要抵拒物質的虛無,敞開的心無畏地承擔生活之來臨與消逝,與天地萬物一起合唱共鳴。


<深夜機臺>

燈火也疲憊得彎曲了脖子
在機臺上瞌睡
脆弱的鐵向著閃亮的爐火
跳著溫柔的舞步
被線切割機勻稱撕開的鐵
裸露出它善良的肉體
美麗的,溫潤的藍色火焰
安慰著它的奔波,勞累
鐵的眼淚間蜷伏著機臺的尖叫
它袒裸著紅盈的肉體
把自己散落在冰冷的模具間
沿著瘦小的黑夜爬著,向上目睹
工業區天空的星辰,人世間的浮雲
打工者的咳嗽。鐵在冷卻中
返回宿命的形狀,返回幻想的孤獨
在深夜的疲倦間,將自己安放

堅硬的鐵也有著脆弱的心,鐵的肉體與人的色身一起衰老,滄桑而疲憊。「物質的鐵」是否隱藏著宿命的哀愁、溫柔的渴望?人心難以揣測。但人畢竟找到了交談傾訴的寄託,在鐵的眼淚尖叫滴落的聲音裡,人聽見了自己的心靈迴音。「為物抒情」的詩章從悲憫自我出發,心物一如的胸襟將茫然孤寂的自我慘淡釋放。
鄭小瓊的長篇敘事詩<人行天橋>,描繪南方工業城市東莞街頭浪潮洶湧的人群。在打工潮流中被當地人蔑稱為「撈仔」「撈妹」的鄭小瓊們,在城市邊際漂流,浪湧潮退,外來暫住的打工者始終無法真正攀緣住什麼!<人行天橋>詩行間擁塞的文字訊息與焦慮的情感波流,就像街頭天橋上匆匆流動的人潮般令人窒息。語詞追趕著語詞,像狼群一般到處肆虐相互撕咬,傷痕處處血跡斑斑。<人行天橋>這首詩關注的命題不只是「人的生活」,而是「人之存有」,<人行天橋>將「人之存有」撞擊出三個巨大的空洞:詩與真實如何交談?個人與集體之間對映出什麼?神話如何在現實中誕生與啟蒙?
詩的真實,究竟提供了什麼不一樣的思想觀點與感動人心的力量?

那張高掛著堅決打擊黃賭毒嫖娼賣淫的紅紙讓一陣以XX為中心的秋風刮到不知去向。在晚報的娛樂版上一個三流明星用她的肉體接受城市的血統。天蠍座爬上玻璃窗,幼龍沉入小小的酒杯中。蛤蟆鏡下的人才市場上用法律的口氣寫著人人平等!我在這張招牌下讓兩個治安隊員攔住,“拿出你的暫住證”。在背後我讓人罵了一句狗日的北妹,這個玩具化的城市沒有穿上內褲,欲望的風把它的裙底飄了起來它露出的光腚讓我這個北妹想入非非啊!

幸運的酒神在古老的祭祀中老去/涅槃的鳳凰在厄運中避難於梧桐下/天狼星在荒野上墜落/剔掉牙齒的獸王在囚籠中生活/填海的精衛跟巴米揚大佛一同圓寂/肉體的怪獸嚎叫它身體的每一個元素都浸泡著血淋淋的欲望/酒神她紅斑的軀體上長出雕花的蟠龍/時間的漂流瓶裏長出詩歌的蘭花/
──<人行天橋>節選

從上面節選的一小段<人行天橋>,可以觀察到作者刻意安排的結構性的詩意二重奏,前段是現實敘事,後段是神話敘事。先以現實敘事顯影了「現實」牢不可破的鐵籠,再以神話敘事試圖接引非現實情境來超越現實的宰制;現實敘事是由內向外的撞擊,神話敘事是由外向內的鎚打。如果「真實」是那張書寫著政治口號的紅紙,「詩」便是一陣以雞巴為中心的秋風,這就是詩掀啟內在真實的方式。在打工者的生活裡,弱勢族群在極權政治與資本主義合謀的管理支配底下,個人的生存選擇權遭遇強大的壓抑與禁閉;於是,詩人以文字創建了詩意空間,將「城市」玩弄在手掌上掀啟「它」的裙子,渺小的個人借著詩歌這面鏡子,與龐大的集體之間保留對話空間,凸顯人的自由意志,這就是詩所演示的人性觀點與生命道路。

鄭小瓊的詩不只是彰顯詩人親身經歷的生存困境,也不只是回歸以人為本的心靈呼籲與社會控訴,詩超越這些。詩,觸及更根本的生命內核與理想,詩帶來生命的火種,還原人的血肉之軀。詩,讓文字感受到深入骨髓之痛,然後文字的能量波流自然匯聚成火焰與光芒,「人」找到了鑑照自我省思生命的開端。鄭小瓊的文字激情是面對鋪天蓋地的人性蒙昧,生命激發出自我砥礪的自由意志,哪怕沉重的文字將身心壓榨出血汗也在所不辭,「但我必須說出/哪怕我的話只是沉默的延續,但我不能拒絕骨頭裏的嚎叫」(<舊日的蜘蛛>)。因為詩是生命聖潔的召喚是人性的祈禱詞。在這個即使女媧再世也無能補天的後神話時代,鄭小瓊的詩歌以罕見的生存意志與剛烈柔情,在文字的詩意空間裡開天闢地,打造出一顆映照時代命運的水晶球,時時刻刻的冀望與祈求!祈禱每一個人都能在這一微渺誠懇的合掌中看見自己的本來面目,看見生命從裝罐密封中被智慧開啟,被慈悲傾注,生命的汁液開始自由流動……生活的願望終於暢快飲喝……失落的文化傳統與人性價值重新被瞥見與重視……

多少年來,這是祖先想要的生活
一盞能夠照亮黑夜的燈盞
一片開闊的田地長滿莊稼
女人,孩子,他們幾千里寬的內心
不再有破碎的波瀾,它們會像
一滴歸於大海的水平靜下來

……………………………… <平原>節選



【鄭小瓊詩選】

◎零點,雨水

零點雨水沿著失眠的鐵皮籠降臨,它們像一群
羽毛篷鬆的鷺鳥撒下一百臺機器的呻吟
零點的雨水不想睡眠,他們在機臺邊
淅淅瀝瀝地下著,釘狀的,塊狀的,線形的雨水
貼上了標籤,黃色的來自美國,綠色的來自法國
灰色的日本,淡藍的義大利……交錯著,重疊著
與我,一個四川女工,凝望,回憶。零點的雨水
跟我有相同的姓名:漂泊,它們等距離的排列
它們低聲說話,圖紙,電腦,零件,鐵釘,它們沉默
像一個年幼的啞巴,零點的雨水,在手上,腿上
臉上,思念上,睡意上……落下,它們尖如卡鐘的嘴
有著鐵的腸胃,密密麻麻吞食著愛戀、青春、時間
它們是赤橙黃綠青紫,是一個尋找家的名詞,雨水走著
在我的血液間,它們是外鄉的寄宿者,從深夜夢境
飄過來,我必須伸手接住它,接住它和我的脆弱
囈語、眺望。我們在異鄉的深夜,有著同樣潮濕
同樣繁花似錦的童年,同樣鐵黑的靜默,零點雨水
我與它深情的對視,交談,只有我們自己才能聽見


◎出租房

老式吊扇的風聲漸漸熄滅
緩緩地從海邊吹來的海腥味,微鹹的生活
排列著,重新佈滿這書本、詩歌、窗簾……
它們微暗的,萎縮著頭顱
如同一個失業者乾枯的眼神

鐵鍋裏沉默的水終於沸騰,滾燙的凌亂
黑色的湯杓,金黃色的速食麵、碗、盆
一截清洗乾淨的蔥——這生活僅剩下的綠意


◎堅持

每一天海風都會吹著這屋子
它裡面的書本、時鐘、電腦
粘滿愛情氣息的被子
散亂的詩句、無數個乍現的念頭
或者寓言、童話、來不及揭露的謊言
流逝的歲月的味道、鄉愁……
全都讓它吹拂著
那邊賣水果的河南人堅持每一天叫賣
工地的小工堅持每一天歌唱
荔枝林堅持生長,五金廠爐火堅持點亮
生活堅持疼痛和美好
它說:每一天你堅持把自己交出來


◎目睹

齒輪的
鐵片的
合成器的
塑膠的
聲音
它們滾動,摩擦,尖叫,呼喚

深夜四點的睡意從她的皮膚裡生長

切割的
打磨的
銑鑽的
撞擊的
聲音
它們流動,行走,奔跑,停頓

深夜四點的睡意從她的肉體裡生長

咒駡的 心臟的
呵欠的
疲倦的
聲音
它們混合,糾纏,絞合,堆疊

深夜四點的睡意從她的骨頭裡生長

深夜四點,我目睹她的睡意長成樹木
我目睹她的手指讓機器咬掉半截
我目睹她的睡意讓鮮血澆醒 我目睹她的哭泣,她的尖叫
我目睹我們的歎息,無奈 然後,聲音重新響起
然後,睡意重新生長 然後…… 是沉默


◎風中

如果從海洋吹來的風更大一些,生活的鹹味更濃一些
那個在風中追趕鋁罐的老婦人,她奔跑的腳步
像風,從四川內陸到廣東的海洋,蹣跚、憂鬱
生活的鹹味在風中越來越濃

這個叫田建英的拾荒者,她咳嗽、胸悶,她花白的頭髮
與低沉著的咳嗽聲一同在風中糾纏,一口痰
吐在生活的麵包上,帶血的肺無法承受生活的風
吹打,風尖銳地鳴叫。她吐出的生活
晾在路上,讓一輛開往四川的車載著

1991年她來這裏,背著五個孩子和一個病重的丈夫
那天她34歲,跟村子裏的小姑娘,她在出村的風中張望
淚水,打濕露珠和麥子上的光芒。1996年,她回鄉
帶來了輟學的老大與老二。1999年再回去
將全家搬到了這個叫黃麻嶺的村莊。她說,那時她見到了
新世紀團圓的月亮。2001年老大在深圳吸毒販毒進了監獄
老二去了蘇州,老三、老四各自有了家,在雲南湖北
丈夫嫖娼,染上性病。老五在酒店出賣肉體
這些年,她一直沒有變,早上六點起床,晚上十一點睡覺
四天去一次廢品站,在風中追趕鋁罐
有時低下頭,想念一下還留在川東的親人


◎落日

小小的落日,也有著鐵片樣的疼痛
它捲曲暮色,捲曲起荔枝林裡的微風
它藍色的火焰在爐火中燒著
在轟鳴的機臺上緩慢移動
它笨拙地穿過我油膩的手指
在金黃色的牙針投下準星
它的背後,站著多少雜亂飛舞的灰塵
猶如這鐵製品的背後,站著
多少人:鄭小瓊,李燕,劉水準……
然後她們像一些灰塵一樣在背後跳動
落日裏,我們看不清哪一顆灰塵
我們對塵世的愛……如此緩慢
更多的……她們隱入了人群
她們從四面八方來,又將回到
四面八方,剩下你,我,她……
擠進了這潮水般的人流中

我們就是在光線中微微顫動的灰塵
正被什麼東西推動著,緩緩走進黑暗之中


◎月光:分居的打工夫妻

月光洗著鋼鐵的臉,月光留下一行腳印在圍牆的鐵藜上
月光拉遠了從六幢到五幢的距離,那是從女宿舍到
男宿舍的距離,月光在視窗停留一分鐘,月光
照著,他,或者她
月光照著他們的肉體,骨骼,內心的欲望,月光照著
他們有關新婚夜的回憶,月光太亮
像鹽,撒在他們結婚十八天後分居的傷口

月光照著肉體的井,月光照著欲望的井
月光照亮他們十五天婚假,月光照亮他的記憶
她的身體一寸一寸長滿了綠蔭、女貞子
她的身體在月光下荒蕪,一寸,一寸地
沿著五幢到六幢四十五米的距離

如果月光再近一點,它運來遼遠的空曠會大一些
她的欲望會加深一些 ,如果月光再暗一些
她的皮膚的傷口會擴大一些 ,他內心的折磨會
深一點

月光照亮了未竣工的夫妻樓,月光照耀著報紙上的新聞
“關注外來工的性生活……”
如果月光再暗一些,那麼愛情則會更堅強一點
如果月光更亮一些,未來的夫妻房會更高大一些


◎肺

他緩慢遲鈍的沉悶呼吸,被塞住的肺
在軀體裏移動的電焊塵、鋁塵、水泥塵……堅硬頑固地揪著
他們生活柔嫩而脆弱的肺葉,像一顆鐵釘插進了貧窮低微的肉體
他帶病的肺在工業時代中猛烈喘息。沉痛的激蕩的
聲音沿著他們的肉體上升,絞碎細若煙頭般明滅的希望

他們來自鄉村的肺,清貧的莊稼地裡的肺,或者一雙兩雙
眺望著命運的肺,犯病的肺,腐爛的肺
職業疾病的沉重更加壓矮了鄉村低矮的煙囪
他們失學的子女,在微小的焰火中停頓,茫然
她塞進灶堂裡的濕柴,像父親塞滿塵的肺一樣
劇烈地咳嗽

……

我目睹的生活的塵肺:黃昏中日漸黯淡下去的一家
他們近乎乾涸的生活沿著鉛重的咳嗽聲升起
斑駁如同砍伐開採完的山坡,裸露著疼痛與醜陋


◎風

它緩慢地吹著,我打開朝著海邊的窗
風帶進來鋼鐵的鳴響,風帶來工業的激情
它帶給開放的海濱城市虎斑紋,它刮著
捲起路上尚未逝去的招聘牌,捲起一個打工者的
體溫。它緩緩穿過工業區,它緩慢地穿過
高樓與高樓之間的落日,莊嚴的落日,堅硬的落日
此刻一些模糊的東西在動,一些念頭在動
它們沿著風結群而來
如果我將向著大海的窗打開一點,我會見到蔚藍的大海
我會見到販賣水果的外地人,如果再開一點
風會從工地帶來這樣的聲音
“也不知道什麼時候能討到工錢,狗日的老闆
真的沒有良心……”然後是一個討工薪受傷者
疼痛的聲音,如果我再把窗戶打開一些
我會見到在地球或者太平洋的西岸,行走的人
那麼小,工業區那麼小,城市那麼小

在敞開的窗戶前
生活的傷口卻是那麼大


◎給予

我給予它,黃麻嶺,廣東南部一個小小的村莊
給予它黃昏中的光線,沉默的荔枝林,回憶與眺望
給予它晚風中的山崗,月光下的河流,詩句和書籍
給予它我流浪的驛站,露珠和小小的夢想
給予它溫暖的囈語,潮濕的畫頁以及年復一年的懷念
給予它我這個外鄉人掩面而泣的遭遇
但是你卻不肯給我,黃麻嶺,一個南方的村莊
你不肯給我一個家的溫暖
在這裡,在你的懷裡,我只是一個路過的外鄉人
哪怕我給你我的青春,一個少女光澤的年華
給你肉體的雪白和靈魂的珠露
給你深夜的睡眠和兩點鐘月光照在窗前的眺望
給你我生命的激情與宿命的詩歌
但是,黃麻嶺,你給我的,只有疼痛,淚水
以及一個外鄉人無法完成的愛情


作者簡介

鄭小瓊,女性,四川南充人,1980年生,2001年來廣東東莞打工,同年開始寫作,有詩歌散文散見於《獨立》《存在》《活塞》《鐘山》《詩刊》《山花》等刊物,作品曾多次獲獎,並入選多種選集,有詩集散文集出版,現居廣東東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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