隱匿樂多

Q5.包括我自己在內的許多人可能因為沒有實際的經驗，感覺經營這樣一間獨立書店是一種較有自己的理想或理念的事情。而我們也常以為理想跟現實之間似乎總會有差距，不曉得你們在經營這一年多以來有沒有遭遇過比較大的問題或困難的地方?

686： 困難是這個產業一直都面臨的問題，即使最大的誠品書店也照樣充滿了問題。總之這個產業就是一個非常困難的產業，最大的挑戰就是讀者不斷的在流失，整個社會 愈來愈不重視閱讀。這也跟媒體的變化、社會變遷是有關係的，整個大環境也都不利於這樣的產業維持。那你說我們這一年來當然是遇到很多問題跟困難，但是我覺 得我們所做的每一件事情都必須考量到現實，而不是說我就是有一個理想然後把他完成，這絕對不是這麼簡單的。因為我每天遇到的就是現實問題：月底書錢、房租 水電怎麼來？那我要怎麼樣籌到這些錢？賣書賣不夠怎麼辦？一個禮拜下大雨沒有人要來，那我月底付不出錢我要怎麼辦？常常三不五時就是這些問題，這些都是我 覺得很現實的問題，不是很浪漫的問題，那是沒有做之前根本不會想的那些東西，你真正在做一些事情時才會考慮到現實的問題。「理想」這兩個字在我們開書店的 過程中完全沒有出現過，那我們單純的出發點就是：這是我們要做的事，那我們就把他做好。那我不把「這是我們要做的事情」這件事情定義為夢想，從來不這樣定義。我不覺得這是夢想。所以這個問題首先第一個就是，確定這個事情是我們要做的，不要做的就不理。第二個，遇到問題，搞清楚是什麼問題。第三個是怎麼解決？就用這樣簡單的邏輯去把所有的問題解決掉，這就是我們一年來的所有的過程，每一個問題都是這樣去解決。

  譬如我們想在店裡鋪木地板，弄得像誠品一樣優雅，好漂亮好有氣氛，可不可以？不可以！因為我們是風景書店，是跟誠品不一樣的，誠品是在都市裡面的、優雅的、中產階級的、布爾喬亞的或什麼類似的，但那個是她們的style。 我們叫風景書店，我們不可以有木地板那些東西。所以我們做藍白，就可以跟室內室外呼應，就合我剛講的那個概念，這是我們要做的事情那我們就去做。那接下來 還要細分，藍要怎麼樣的藍，配白才會好看？是希臘的藍嗎還是怎樣？那是比較細節的問題，你在做這個事情的過程會遇到很多問題，所有問題都是現實問題。所以 每天就這樣大大小小的問題，你都要去找到解決的辦法。要想清楚你原來最基本的東西是什麼，那邊不要忘掉，那當你每一件解決的辦法都能夠滿足你當初的那個初 衷，那你所做出來的事情大概會跟你當初想像的非常靠近。這是我大概做這些事情整個過程中最大的感受。

　雖然說我在職場上遇到的狀況是一樣的，同樣也是遇到問題你就去解決，但是那個是for工作。可能是為了你的老闆你的客戶，要去解決他們的問題。在那個地方很多東西不是你不願意去做，而是你非這麼做不可。那個是對一個人、做為一個人非常傷的。 你做為一個人不願意去欺騙，不願意去說謊，可是為了公司的利益你必須要對媒體公然說謊，那你怎麼辦？ 人每天都在面臨這種掙扎、矛盾。若我現在做的事情是我要做的，我所有遇到的問題的解決方式都是我自己可以選擇的；如果我今天要做的事不是我要做的， 是我必須為了另一個人而做，那遇到所有的問題，我的解決辦法也不是為了我自己去想，而是為了那個第二個人去想。所以人在這樣子的轉換之中，很多東西都被扭 曲了。我在職場十年的那種深刻經驗和感受就是，它就是不斷的被扭曲。

 那現在有一個機會是，我可以沒有那樣子的扭曲，我一切都照我自己想的方法去做的時候，那種感受當然是完全不一樣。是只有經過這樣的過程、在那種狀況底下，人家說：啊!我們實現了某個理想。我才比較不會去反對他，你說我們是理想那就是好了，雖然我一開始不認為是這樣子。


Q6.我個人滿好奇像你們這樣的工作者一天的作息或一周的行程表，不知能否跟大家透露一下？

686：我們定12點開門，所以每天大概十點多就必須起床。第一個要先去吃飯，因為我們吃完中飯再來開門會比較好，所以我們通常11點 多就去吃中飯。吃完中飯以後就過來這邊開店，就鐵門打開啦，該就定位的就定位，整理一下書。其實開門以後沒有什麼特別要做的事情，因為當初會選做書店就是 至少他不會像做吃的要那麼忙啊。我們就很簡單，把飲水機打開、放音樂，然後等客人上門。客人如果點咖啡，咖啡機要先預熱（開機）就這樣而已。那大部分都用 電腦在處理所有的其他事情，進書退書、書商送書來簽收書，然後經常有人打電話來要接電話、有客人買書結帳、看客人有什麼其他問題幫他處理一下、如果要跟你 聊天你要陪他聊一下，顧書店大概就是這樣。

　 如果說特別有活動就不太一樣。活動之前你要先確定說那天營業到什麼時候，不再提供飲料，因為我們活動空間很小。七點的活動六點就要把喝飲料的人趕一趕，然 後桌椅都要重新排過，有活動就是這樣子。反正到了傍晚兩個人就要有一個去買便當，然後在店裡吃，通常這個時候店裡沒什麼人所以還好，晚上其實人更少，假日 也是一樣。

　所以通常平日的話一整天幾乎只是在電腦前面工作，不然就是餵貓啦、 跟院子裡的貓玩。那也很多機會就是自己看書啦，這是開書店最高興的時候，什麼書自己都可以先看過。晚上我們是十點打烊，大概八點多就沒什麼人了，心理上已 經準備接近打烊的時候，九點多一點確定沒有人就會開始先收一點東西、該關的先關掉，清潔、洗洗杯子掃掃地弄一弄，十點就關門回家啦。其實開店以後平日假日 都差不多，都很規律。除非是那天特別人多，喝咖啡的人多的話就很忙亂。

　 還有可能三不五時要跑銀行，處理一些錢的問題。其實大致上來講沒有什麼特別費勞力的工作，搬書也是書商業務來搬。不然就是書到書要上架，你要陳列哪些書要 選擇要看，還要注意說哪些書賣掉要補，其實零售業也是這樣子，只是說我們零售的商品是書。之前有一個新聞說零售業是窮忙的行業，就是事情很多很雜可是就根 本沒有賺到什麼錢。書店其實就是進書跟退書，進很多書也沒賣幾本就把書又都退回去。

　休息(禮拜一)的時候，我跟我太太的方式很不一樣。因為她叫「隱匿」 嘛，開書店要拋頭露面本來就是她很不願意的事情，所以我們禮拜一休息的時候她是絕對不會出門，一定都在家裡休息。但我是不一樣阿，因為我是一定要看電影的 人，我常在網路上寫影評，不可能說一個禮拜不看一部電影。禮拜一休息的話我一定就會跑到台北看電影，而且既然只有這天可以看我通常都會看個三四部甚至。 跑到台北去除了看電影順便也處理一些事情，比如說如果要去銀行通常都這天去；如果要補貨，要買一些牛奶啦糖包奶精衛生紙什麼的，要買這些東西平日都不太方 便，禮拜一一次補齊。所以大概禮拜一我去做這些事，通常也不會花多少時間，剩下的時間通通跑去看電影。


Q7.因為你們經營的書店似乎是較傾向文藝這方面的，那你覺得你們和本身認識或不認識的藝文朋友或同好們有什麼交流、或他／她們曾給予過什麼幫助嗎?

686：應該這樣講，我們本來就不是做出版的，你就算認識幾個作家好了，認識出版社的人好了，也認識不了多少，而且認識也不會很深。其實我們當初要開一個書店，人家說我們是很有勇氣，我覺得是我們根本沒有想那麼多。也不是有沒有勇氣的問題，因為我覺得根本用不到勇氣啦開個書店。所謂有勇氣是說你有想到後果，你要考慮你能不能承受，是那種地步勇氣才是需要的。但是回過來講就是說，我們不是原來產業中的人，我們算是外面的人自己突發奇想，要來開一個書店，就做了。也沒認識什麼行內人。可是這邊就有一個比較好的結果就是說，既然你用開一個書店的方式進入這個產業，那自然你不用自己去認識他們，就會有這個產業的人來認識你。那除了書商、經銷商、中盤商這些以外，你本來不認識什麼出版社的人，但是因為你開了一個書店，出版社就會來認識你，編輯、總編輯、業務也會來認識你；那作家、詩人也會來。

　那可能有一些交集就是本來我們開書店之前就認識的人，比如說詩人，因為隱匿是寫詩的嘛，難免就會認識一些年輕的詩人，那他們也很高興，就會來支持、參與我們一些想法。比如說我們寫玻璃詩的想法，那些詩人都很高興有這個機會來寫玻璃詩，這樣就等於是魚幫水、水幫魚，就這樣把玻璃詩有一點點帶起來了，大家也很高興說三不五時看到詩人來寫詩。所以就是說如果有人想要開書店而會有些卻步，而那個阻礙他開書店的想法是，因為他完全不熟悉這一行，所以他不太敢開，我覺得完全不必要這樣去想。你要想的是說，你不認識根本毫無阻礙，因為你開了書店以後自然你就都認識了。所以有時候不要說詩人啦，紀錄片導演也會來，他們覺得說你這邊有一個空間，可以來放我的紀錄片。我覺得我開了書店在他們感覺像是水，那魚就自己會過來，你是什麼水什麼魚就會來。

　之前剛開張不久有一個很有趣的事情，一個開書店之前就認識的詩人朋友來跟我們聊天，聊一聊突然另外有一個客人在旁邊回頭來插嘴，原來我們剛剛跟那個詩人在講某出版社的總編輯，那個總編輯就在現場，忽然就回過頭來說我就是那個總編輯。這一點也可以想到說，有跟我們打招呼、有來認識我們或遞名片的產業中人已經有不少了，那應該還有不少是完全不講自己是誰，也有這種人啊！感覺上是有很重的藝文氣息的人，可是你如果沒有機會跟他講話你完全不知道他是誰，因為你不可能見過每一個作家的長相嘛！但你有很大的直覺：他一定是個作家。問題是第一個我們不好意思去問，這樣有點侵犯；第二個就是說他沒有想主動自我介紹他是誰，我也沒有必要硬要去問人家，這樣他的感受也不好。所以就是說明的暗的來的人都不少，我相信也不只是我們這個書店，因為他們既然是產業中人，他們什麼書店都會去跑一跑。


Q8.一般人可能會把「上班工作」跟所謂「自己的生活」切割開來，但你似乎把它們看成是一起的，因為其實你們的休息時間也很少，但因為是為了自己的工作，所以和別人看待的方式有所不同？

686：對啊我覺得差別就在於這裡啦！差別就在於說我如果在公司上班，其實那個上班就為了公司，下班就為了自己，一般人是這樣子嘛！可是我之前待的那個產業（廣告公司），形式上是這樣子，實際上並不容許你這樣。下了班還是要為公司做，我一天到晚都在想idea、想創意。你不可能只有在上班時間想的啦，你下班的時間也是要想，你只要醒著的時間你就是要為他想創意，不然你工作交不了差。因為這個是一個需要大量思考、大量腦力的一個行業。你花了那麼多的時間都在為別人想idea。然後你想出來的不管是好的壞的，大部分都是被蹂躪 被切割被扭曲被批判或是什麼，那個東西對任何人來講都是一種折磨，廣告界本來就是那樣的一個殺伐之氣很重的行業（苦笑）。

　又尤其在一般的職場裡面那種「權力」的因素佔很重，因為你每一個事情都有一個時間，時間到就必須做選擇，而只有有權力的人才能決定。這個東西基本結構是這樣子的話，那任何人在任何崗位，再怎麼努力都不可能敵得過這個東西：永遠有一個比你有權力的人，在做出你所不願意看到的決定，不是這一次就是下一次，總有一次那決定是不合你意的。那這時候你怎麼辦，人為什麼會異化，馬克思講的那個異化，就是說你不得不把自己跟「他」做切割，事實上還是你，只是在工作時候的你的心態跟在工作以外的你的心態又完全不一樣。我不是說這個東西就叫異化，我是說這個東西是一種異化，這種異化就變成說你在上班的時候做的任何決定，可能都會突然感覺那不是我，一下了班就可以回到真正的我。可是我剛講的廣告界沒有辦法，再推廣一點來看，什麼工作其實都一樣。因為工作是你生活的重心了嘛！你一天八到十個小時，甚至十二到十四個小時都在做那件事，下了班以後你還有多少時間做你自己要做的事情？而如果你很堅持要維持你下班之後自己私人的空間或活動，那東西有很大的可能會翻轉過來，讓你不認同你在工作時間的一切事物。那時候你的兩個我會打架，最後總是要做出選擇。

 那我就是做出選擇：我不要那個工作中的我，覺得那個東西對我來說是一點意思都沒有，我何必為了那一些錢去做那些事。我也不是那麼看重錢的人，我要的是自己、自己的生活，所以才會來開一個書店。現在我一樣一天工作十幾個小時，可是覺得這是工作嗎？可能是我們講的，是生活吧！我們的生活就是搞一個書店。除非是我找一個員工，那他可能覺得這是工作。可是在我來講這就是我現在過的生活。那個意義和感受上是完全不一樣，再累我也高興阿！我不用再為任何人做任何事情。在工作的時候做任何事情都是在討好，或者是你討好得了一時，討好不了永久。你會得到回報，但是那回報不一定是你要的。賺很多錢可能是，但你賺到錢又怎樣？對你的人生或是對整個社會有什麼幫助嗎？當然一般人也不會去想這個，如果他們很高興他們的工作的話。


Q9.未來對這間書店還有沒有什麼想法？或是覺得有還沒做到的事情？

686：也沒有什麼還沒有做到。因為這間書店並不大，還能做什麼？只是說可能會有一些新鮮的活動。那我們店裡面大部分的活動也不是我們自己的安排，比如說出版社來找我們，只要內容議題是合適的都OK阿，我們不收什麼場地費，所以就是一拍即合，要就來辦！所以現在變成很多人來找我們，活動就辦了。我們自己辦的活動就是看電影，因為那個很簡單，我自己決定就好。我有什麼片，下禮拜沒活動、這個月沒有什麼活動，那就來看一片好了，隨便挑一挑就寫了、就宣佈。

　我們沒有什麼想做的，希望書店能夠維持久一點就好了！那你說書店未來，比如說今年2008沒有了、維持不下去、要收了，那就收吧！這表示說這種模式或者是這些想法不足以支撐，那就把這個經驗貢獻出來讓大家了解，我覺得這個也不是什麼壞事或是不好的事情。可能會難過啦！但是不能支撐起來就是不能支撐起來，神仙也沒辦法。救得了一時也救不了一世，你永遠不可能靠大家來幫忙，甚至有人說要幫我們募捐，那是不可能的事情。我一個公司、一間書店怎麼可能要大家捐錢來幫助呢？我收了那個錢，不要說幫助啦，那對我們都是一種侮辱，當然他是好意我知道。反正我們的理念就是像我們是怎麼開始的？我們的開始就是遇到問題就去解決問題，解決了就run下去了。那有一天遇到什麼問題沒有辦法解決，那就結束就失敗了。失敗就再去找到另外一個自己要做的事情，再去重新開始去做那個事情，然後遇到問題去解決…就這樣子吧！

　所以我們現在開書店就是還沒有遇到我們解決不了的問題，那天真的遇到了，譬如真的是收入不夠，想盡辦法絞盡腦汁、辦活動或幹麻，都沒有辦法平衡、都還是一直虧錢、真的維持不下去了，那唯一的解決辦法那就是收了。我們早就把這一天放在心裡了，是在沒有開之前就放在心裡了，所以我們也不會說，有一天如果怎麼樣怎麼樣怎麼辦？ 可能讀者或者是很好的朋友或客人他們會擔心，但是我們是當事人，我們自己就不會這樣去想，因為也不可能一天到晚去想：那天來了的話怎麼辦？想那個你就沒辦法做事了。你只能保持一個心態就是：明天就倒了、倒了就算了，我今天高興就好了。這樣才有可能做下去。